正文 第32章 《枕上的花朵》(4)(1 / 3)

老太太手摸著羊皮,臉上是真心的喜歡。結果她們以八十元的價錢談定下來。老頭兒掏出皮夾子付錢的時候,餘愛華順便又介紹了一種軟羊皮做的鞋,看上去笨頭笨腦,穿起來舒服得嚇人,特別是冬天晚上坐著看電視,一雙鞋抵一條毛線褲。她賣給老太太隻算一半的價,十塊錢一雙。

就這樣,本來是隨便逛逛的老頭老太,離開餘愛華的攤位時,手裏抱了一盒十二瓶護手霜,一大張厚羊皮,兩雙羊毛鞋。口袋裏卻少掉了一百五十塊澳大利亞元。

老人走遠了之後,我笑著站到她麵前,真心真意地說:"恭喜你呀,又發一筆財。"

她又驚又喜地責怪我:"怎麼一個人摸過來了?真敢啊!你該讓傑克開車送送你。"

我說:"免了。他那車子要是半路上一拋錨,我起碼半天時間要丟掉。"

她問我:"想買東西嗎?"

我說我也來幾瓶綿羊奶護手霜吧。剛才聽她說得那麼好,不買真有點對不起澳大利亞。我說著要掏錢,她麵紅耳赤地把我攔住:"你幹什麼你?瞧不起人還是怎麼的?送你的那一份,我昨天就帶回家去了。"

我說:"你做生意不容易,我不能白要你的東西。"

她瞪著眼睛看了我半天,聲音忽然變得憂傷起來:"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啊?從前在機關食堂吃一鍋菜的日子,你以為我都忘記了嗎?"

我看見她眼圈都要發紅的樣子,隻好答應下來。我說我請她吃午飯,就在這附近找個餐館。她先是高高興興準備收攤,收到一半又住了手,說:"不行,出去這半天會耽誤生意。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右邊眼皮直跳,左跳禍,右跳福,我福氣來了,今天還應該有一單大生意。我不能走開。"

我心裏直好笑,她所謂的"一單大生意",撐死了也就是賣個兩三百塊錢的羊皮和護手霜,扣除成本,能不能賺到幾十塊錢都難說,她竟然就分分毫毫都舍不下。沒辦法,我隻好跑出老遠的路買來兩分中式快餐。拎著飯盒和飲料回頭時,要不是餘愛華那一身招搖的蔥綠衣服,我肯定要在這片攤販的森林裏轉來轉去找不著北。

我本來要等她下午收攤一塊兒回家,結果她不行,她一共打著兩份工:維多利亞市場關門之後,正趕上唐人街的中餐館下午開門,她要去中餐館做洗碗工,晚九點之後才能歇下來。那時候往郊區的班車已經少而又少,個把小時才能等到一班,所以天天回到家裏都是深更半夜。

"餘愛華,你房子都買了,何必這麼辛苦!"我溫和地責備她。

她嘴巴裏含著一口飯,不無哀怨地笑了笑:"不辛苦,我坐在家裏幹什麼?等死?"

我後來細想想,覺得她句話的份量很重。簡單的幾個字中,包含了對她目前生活的不滿,以及對過去一切的留戀。我忽然想到了她曬在陽台上的枕頭,枕套上因為陳舊而變得幽暗迷朦的花朵。在她每天每天守著這一堆羊皮和護手霜數錢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想起並蒂蓮是如何一針一線繡上枕頭的嗎?

一星期之後,我離開墨爾本回國。行李箱裏一塊極好的羊皮,是女兒特地買來送給我的。雖說她的錢也就是我的錢,但是由她花出去再送給我,感覺就不一樣。餘愛華送我的果然是一大盒十二瓶護手霜,沉甸甸墜手,為了不讓行李超重,我隻能拎在手中。她要讓傑克開車送我。傑克笑眯眯地說:"親愛的,那你要去餐館請假,坐在車上幫我看地圖。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去過機場。我連墨爾本都沒有離開過。"我連忙婉言辭謝:"算了算了,我還是叫輛出租,大家的時間都不會耽誤。"然後我就和這樓裏所有的人在門口擁抱,告別。

說起來也是巧,我回國以後在南京的晚報上發表了一組澳大利亞遊記,裏麵提到了餘愛華的名字。我舊日機關的一個同事看見了,打電話到報社去,然後輾轉找到了我。我們之間也是近二十年不見,彼此都搬過幾次家,同事又已經退了休,如果不是由報社做中轉,茫茫人海中要找到對方還真是困難。

同事走進碧螺茶館的那一刻,我的心裏有一種微微的震驚。我記得從前的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看上去蒼老憔悴的女人,丈夫去世很早,兩個兒子都上中學,成績不好,調皮搗蛋,學校三天兩頭要把她拎過去訓話。她在辦公室裏說起兒子就唉聲歎氣,有一次甚至還拿了刀,在兒子麵前威脅要自殺。她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養兒子幹什麼?兒子是孽債,一輩子都還不清。"看到別的同事不斷張羅為我介紹男朋友,她還告誡我:"結婚可以,生孩子要慎重,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寧可不要。"

然而我現在看到的她,中等個頭,微微地有一點發福,皮膚紅嫩細膩,近看才能發現那些淺淺的皺紋,不用說就能知道,是經常光顧美容店的結果。頭發也是認真打理過的,染的是深棕色彩油,不像很多染廉價黑油的老太太,因為顏色過濃過深,烏烏的一團,真頭發看起來也顯著假。她甚至披著一件高檔的羊絨披肩,駝色,有長長的流蘇垂下來,襯得整個人相當的富貴和嫻雅。

她坐下來之後告訴我,是小兒子開車送她過來的,她住得有點遠,在百家湖。我聽了更加吃驚,百家湖幾乎是我們這個城市裏最高檔的別墅區了,在那裏買一套房子,百萬以下的價錢免談。她微笑著說,以她的退休工資,當然住不起別墅,房子是大兒子買的,大兒子在深圳開公司,有錢。小兒子留在身邊,做點小生意,錢不多,時間多,能夠隨時照顧到她。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隔三差五要往醫院跑一趟,每次都是小兒子攙扶著她,忙前忙後,掛號取藥的,醫生護士看著都羨慕。她幸福地歎著氣,責備我:"你說你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幹什麼?好兒女是替國家社會養的,平平庸庸的兒女才是自己的。"

這是一個人生命沉澱之後的切身體會,地地道道的經驗之談。多少人焦慮操心了半輩子之後,才會豁然醒悟:事情的最終結局並非自己當初的一廂情願。可是我,我的半輩子還沒有過完,所以我還在做著盼女成才的夢,一時半會兒不會夢醒。

我們喝著雨花茶,很快聊到了餘愛華。同事今天本來就是為她而來的。退了休的人,生活優裕,閑得無聊,喜歡回憶從前的往事。我大致說了說餘愛華的現狀,但是沒說傑克是酒鬼,更沒提到深更半夜樓上的瘋狂作 愛。

同事問我:"你知道餘愛華那年為什麼退黨出國嗎?"

我搖頭。餘愛華出國的時候,我已經調出了機關,這回在墨爾本又沒有機會詢問這些。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說的,它就像長在臉上的一顆痤瘡,要挑開它,擠出刺頭,必須蘊釀到相當合適的時候。

同事告訴我,餘愛華其實是為了王強。王強出事後被拘留的一段日子,餘愛華為他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以為王強跟妻子離婚之後,就肯定是她的了,她不嫌棄這個嫖 娼的男人,男人肯定是對她感激涕零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可能不接受女人的主動示愛。可是實際上王強就是沒有接受。他又去了一趟深圳,要把那個大齡的妓女娶回南京。更加離奇的是,那個女人一口拒絕了王強,理由是賺錢還沒有賺夠。那女人給王強介紹了另外一個願意跟他走的女人,王強竟然就帶著這個女人回來,登記結了婚。

我目瞪口呆:"還有這樣的事?"

同事感慨:"你想像不到機關裏的人有多麼吃驚。王強為一個妓女把自己徹底地打進了地獄。你說王強他圖什麼呢?財?貌?權勢?一門都不門啊!他是自甘墮落啊。可惜了他這個青年才俊。"

作為旁觀者的同事們都如此想不通,身陷其中的餘愛華肯定是更加不通的。餘愛華這個人,本來就自卑,保守,偏執,對自己苛刻到嚴厲,當王強的這些古怪舉動如晴天霹靂一樣朝她打過來時,她的世界肯定在短時間內基本崩潰。她後來的退黨,辭職,出國,是對世事的徹底絕望,還是對王強這個舊日處長的一種信念上的報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