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枕上的花朵》(3)(1 / 3)

我於是明白,我什麼都不必再說。我隻跟她討論了新開播的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又說了一會兒枕套上繡花的技術問題,然後告辭出門。我想,她說過要把"百年好合"四個字繡到枕套上去的,現在應該可以做動手的準備了。

不久我結了婚,調離了機關,到另一個單位工作。我知道餘愛華實際上一直都沒有結婚。幾年之後又聽說她自費出國。那時候她已經入了黨,提了副處。她是先退黨,再辭職,才辦妥了出國手續的。機關裏又一次全體震驚,甚至比聽說王強的嫖 娼還要吃驚。要知道,餘愛華為爭取入黨,經過了多麼不懈的努力啊。

還有那隻枕套,餘愛華既沒有繡上她心儀的詞句,又沒有舍得丟棄,她夜夜枕它入睡,是不是覺得枕上的花朵也可以在心裏常開不敗呢?

那晚我一直坐到了十二點以後。因為房間裏黑著燈,女兒的呼吸聲又如同催眠小曲,我實在困倦不堪,隻好站起來,赤了腳在房間裏走動。我不明白餘愛華天天深夜歸來,清早出去,怎麼還有精力在床上折騰出那麼大的動靜。莫非澳大利亞的牛肉比別處養人?

樓門前的車道上響起了碎碎的腳步聲。接著,聽到鑰匙在門鎖中索索地轉動。我趕快走出房門,隨手拉開門廳裏的吸頂燈。餘愛華被倏忽而來的光線晃得眼睛直眨巴,一隻手下意識地舉起來擋了一擋。我看見眼前的餘愛華是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女人,上身一件過臀的桃紅色織花毛衣,下麵配大花九分褲,花卉的色彩非常鮮豔,褲子的彈性也好得過份,腿麵和腿肚的肌肉勒出圓弧形的突出線條,十分不堪。還好,腳上一雙平底軟皮鞋是黑色的。今年流行穿彩色牛皮鞋,她倒是沒有緊跟潮流,將自己從頭到腳地用色彩武裝起來。

她適應了樓裏的光線,放下那隻遮光的手之後,有片刻時間,我懷疑站在麵前的是不是我的同事餘愛華。她的臉不再是那樣凹凸有致輪廓分明,而是臃腫虛浮,眼袋、顴骨、嘴唇都是鼓出來的,鬆鬆地懸著,密布了細細的皺紋,縱欲過度或者酒精中毒的那種症狀。難以接受的是她的化妝技術,粉底打得既厚又白,剃光的眉骨上畫著蚯蚓一樣弓起身子的細眉。國外唐人街的中老年女性都喜歡畫這樣的眉型,我實在弄不懂這是怎樣的一種審美情趣。

我試著喊她:"餘愛華?"

她愣愣地盯著我看,驚訝得不能自已:"我的天哪,怎麼會是你?"

她一把拖起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樓梯下的衛生間裏,關上了門。"我們在這兒說話,別弄醒了孩子們。"她說:"你女兒,她叫蘇姍吧?搬過來的時候提起過你的名字,當時我還在想,是不是我的那個同事?我後來還想細問,太忙,沒找著時間。唉呀太好了,我們會在這兒見麵!你說這是不是緣份?"

我說:"都這麼多年了!"

她也說:"都這麼多年了。你女兒都這麼大了。"她垂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圈隱約有一點紅。我的心裏也就跟著酸澀起來。

我們互相都沒有提對方的變化。人到中年,這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她大致地問了一下我的現狀,我作了如實彙報。然後我反過來再問她,她好像不太願意回答,手捂著嘴打一個大大的哈欠,不無疲憊地說:"太困了,都已經一點鍾了。我們明天再說吧。明天我休息,有一整天時間。"

我送她到樓梯口,戀戀不舍地看著她上樓。因為處於攀登的姿勢,她的身體微微前弓,臀部撅起來,過長的毛衣被臀尖頂出兩個小小的山頭,而且隨邁腿的動作有節奏地高低起伏著。我發現她穿這一身衣服其實很性感。起碼傑克是喜歡的。

回到女兒房間,脫衣躺下,早先的困勁全沒了,很久都沒能睡著。難得的是樓上沒出現令我尷尬的響動。餘愛華知道有我的存在,某些舉止著意收斂了嗎?如果她跟傑克解釋這樣做的原因,傑克又是否能夠理解?

忽然地,我又想起二十年前走進我的辦公室裏,鄭重其事找我談話的團支部書記餘愛華。每個人的身體中其實都潛藏著兩種以上的人格,因為環境的關係,很多人至死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機會罷了。

我折騰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過去。早晨鬧鍾響,我聽到了,我隻是催促女兒起身,上學,然後我迷迷糊糊接著再睡。八點多鍾,有人在外麵咚咚地擂門。這時候陽光已經從窗外一直照到我的床邊,零亂的房間裏呈現出一種橙色的溫暖,女兒睡過的枕頭上殘留著淺淺的凹痕,她換下的牛仔褲和運動套衫搭在椅背上,口袋裏滾出的硬幣在地上可愛地躺著,硬幣旁邊是她的粉紅色拖鞋,一隻的鞋頭枕在另一隻的鞋跟上,就像她小時候喜歡枕著我的小腿說話。

是傑克下樓開的門。下樓的腳步聲沉重而遲緩,還夾著他大聲的叫喚,大概是讓門外的人不要性急。後來,他開門之後,就在門口跟來人說了一陣子話。我從窗戶裏探了探頭,看見那是一個年輕的澳洲男人,穿一條帶破洞的牛仔褲,一件黑色短袖套衫,頭發髒兮兮地披到肩膀,胳膊上的汗毛叢叢簇簇,在陽光下泛出一層毛茸茸的金光。傑克跟他交談幾句之後,放他進門。兩個人一前一後腳步咚咚地上樓。那個年輕人腳步與腳步之間的間隙隔得有一點長,我可以肯定他的長腿是每一步邁兩格樓梯。

趁他們都不在眼前的機會,我趕快溜出房間,到衛生間洗漱、上廁所。我一向不喜歡讓外人看到我油亮亮的隔宿麵孔,盡管我已經是不需要過份注意形像的年齡。

我在上廁所的時候,聽見樓上傳出爭執的聲音。餘愛華那一口怪腔怪調的英語夾雜在其中,而且漸漸地成了主角。她反複地、憤怒地說著一個詞:"NO!NO!"還有"沒有","不可能"之類的詞句。出國十幾年,她還是一口中國式英語,所以我馬馬虎虎能聽懂一些詞。傑克的舌頭有點大,吐字含糊不清。也許清早他已經喝了過多的酒,酒鬼都是這麼說話。那個年輕澳洲人,嗓門最高,性子也最是暴躁,說話又急又快,澳洲土音很重,我隻知道他幾乎每句話都帶著一個英語的"操"字,其餘就一概不懂了。

一開始,幾方麵的態度雖然都不夠好,但是勉強還能夠說理,有點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的意思。年輕人說得最多,步步緊逼。餘愛華堅守陣地,攔截很死。傑克一聲聲地追問:"為什麼?為什麼?"也不知道是問餘愛華呢,還是問那個年輕人?然後,不知不覺地,爭吵就升了級,聲音放得越來越大,尖叫,怒吼,咆哮,辱罵,什麼最傷人就來什麼。他們都忘記了樓下還有一個來作客的中國女人。即便餘愛華還記得起來,但是事到如今,她想要顧著我也顧不上,她完全地陷入了兩個男人的包圍之中,聲嘶力竭,疲於應付,連嗓子都變得沙啞起來,變成一種垂死掙紮的哀嚎。

我奔出衛生間,站到樓梯口,手扶著攔杆,想要上去勸解,又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壞。照他們的規矩,也許我應該退避三舍?或者幹脆打"911"報警?

忽然地,樓上有"嗵"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跌倒,或者砸了什麼東西。從這之後,形勢一片大亂,腳步聲雜亂地奔來奔去,啤酒罐叮裏咣啷四處亂滾,盤子是照著瓷磚砸過去的,碎裂聲驚心動魄,板凳肯定有一張四腳朝天,椅墊之類扔過去的聲音發飄,不夠份量,幸好還沒有人頭腦發昏地去碰電視機,否則還會有冒著黑煙的爆炸。

最後,是餘愛華一聲淒厲的慘叫。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眼前有一點發黑,渾身都癱軟下來似的。我當時想上樓都沒了力氣。

幸好,隨著她這聲慘叫,一切都停止下來。樓上沉寂了約摸一兩分鍾時間,就看見那個年輕人陰沉了麵孔,箭一樣地從樓梯上衝下來,一陣風地從我麵前刮過去,嘩地拉開樓門,消失不見。他沒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看見了他那張跟傑克非常相像的寬闊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