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枕上的花朵》(2)(1 / 3)

我還記得她對我說完那句話不久,辦公室的走廊裏有腳步聲走過,她慌忙拉開抽屜,把手裏的枕套連同新疆手鼓那麼大的繡花繃架塞進去,用胸脯頂著抽屜關好,臉上的表情有一絲緊張,顴骨四邊甚至泛出了羞紅。後來腳步聲又過去了,她才直起身,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我當時還好奇地問她一句:"你害怕什麼?"她回答我:"在辦公室裏繡花,總是不好,如果是基層單位來人,看見了尤其不好。"我心裏不以為然,撇一撇嘴,轉身走了。那時候我對她的看法,就如同我女兒現在對我的結論:虛偽。每一個年輕女孩子,心中都曾經有一朵花開放過的,她實在沒必要拿一塊黑布遮住自己,隻把那朵花開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

有好幾分鍾的時間,我手裏拎著那隻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傻了一樣地站在陽台上。我看見樓下的傑克蝸牛一樣地從車肚子下麵蠕動出來,爬進駕駛室,轟轟地發動了車子。汽車排氣管中有一股黑煙冒了出來,車子垂死般地掙紮了一下,然後就不再響了。他笨重的身體從座位上驟然彈起,用勁拍一下方向盤,嘴裏好像還罵了句什麼,重新挪出車門。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裏多了一罐啤酒。他需要用酒來勉勵自己接著再幹。

我扔下垃圾袋,顧不得裏麵的啤酒罐和快餐紙盒滾散一地,飛一樣地衝下樓梯,奔出樓門,心跳不已地站在傑克麵前。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嗎?"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從嘴邊挪開,一副吃驚的樣子。

我結結巴巴,連說帶比劃:"你的妻子,她的名字……她是不是叫餘愛華?"

傑克斷然否定:"不,她叫海倫。"

"中國名字?"我說,"另外的……名字?"

"她就叫海倫。"傑克說完,覺得沒必要跟我再作糾纏,咕嘟咕嘟喝完餘下的啤酒,把空罐子用勁捏成扁形,準確地投擲到了路邊的垃圾筒中。接著,他跟我含糊地道個歉,再一次把自己仰麵放倒,一點一點移進車肚子下麵。

那一刻我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有沒有可能傑克從來沒打算把這輛車徹底修好?或者說,他留著車裏的某個關鍵部位故意不碰,就讓它壞在那兒?因為一旦汽車沒有毛病,他就無事可幹了。他活著也需要有個寄托的。

傍晚女兒回家,進門直奔廚房,看我又做了什麼好吃的。我抓住她伸向搪瓷燉鍋的手:"先告訴我一件事。"

女兒無可奈何道:"什麼事啊?比吃飯還重要嗎?我中午隻吃了一個三明治,留著肚子的!"

我問她:"房東太太叫什麼名字?"

她偏著頭,想了半天,揚聲喊她的同住夥伴:"露絲!你知道房東太太的名字嗎?"

露絲在她敞了門的房間裏回答:"不就是叫傑克太太嗎?"

女兒又喊另外的一個:"娜娜!"

娜娜嘴裏咬著一個蘋果跑出房間:"別問我,我肯定不知道。"

"瞧!"女兒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我們都不知道。名字對她很重要嗎?"

"她可能是我從前的一個同事。"我急切地盯著她的眼睛。

"有可能。"她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可是我真的餓了,我要吃飯了。"

我不再阻止她用飯勺撈鍋裏的肉吃,可是我心裏有些失望,為她完全不能跟我的想法同步。她不知道,一個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對我有多麼重要,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跟夠碰上舊日同事是多麼驚喜。她實在還是個孩子,友誼和同伴都是新鮮即興的,現開現喝的盒裝牛奶一樣,她還沒有嚐過釀久的生活是什麼味道。

晚上,女兒在電腦上做作業,有關人類發展史的什麼內容。碰到不懂的問題,她可以上網查資料,還可以直接發信跟同學探討。做完的作業,也不用打印出來,一下子就發到任課老師信箱裏去了。我在她床上百無聊賴地坐著,心裏很感慨,想到十幾年前丈夫在國外念學位,所有的問題都要靠一本英漢字典解決,回國時那本字典已經被他翻得稀爛。那時候,我帶著幼小的女兒出國陪讀,我們舍不得用光丈夫的獎學金,日常花銷是靠我們雙雙出門打工掙來的。八十年代的留學生,打工是正常現象,不打工的反會被人視作異類。轉眼之間我們的下一代出國,她們的生活和學習跟我們從前的經驗已經完全兩樣。

女兒做完了她的作業,轉頭問我:"媽媽你怎麼還不睡?"我回答說,我要等房東太太回來。女兒做了個誇張的表情:"你不可能等到她的。她總是很晚,非常晚。"我說:"哪怕等到天亮。"女兒就顯得猶豫,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才跟我商量:"你可不可以先睡?你看,我現在要發幾封私人信件,還要進聊天室逛一圈,跟大家說幾句廢話,我希望這些是我的個人秘密。"

"你盡管發你的信,"我說,"我不會偷看。我懂得尊重個人隱私。"

"可我覺得不舒服。我總是想到背後有你的眼睛。"她開始撒嬌扯皮。

"你如果用英文,我根本看不懂。你知道我的英文程度。"

"不,我用的是中文。我有很多網友在國內。"

我隻好站起身:"那好吧,我出去走走。"

女兒追上來,把我的外套遞給我,叮囑說:"一定不要迷路。記住家裏的電話。"

有一瞬間,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角色互換過來了,她成了媽媽,我成了女兒。這樣的感覺非常舒服。女人其實總希望有人照顧著和寵愛著。我忽然想起餘愛華,她怎麼沒有孩子?或者她的孩子不在身邊?送回了國內?

走出樓門,夜涼如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澳大利亞的氣候非常奇怪,白天熱得穿露臍裝,晚上睡覺照蓋羽絨被,一天之中差著幾個季節。我裹緊了外套,順著前天散步走過的路線再走一遍。其實我是個不喜歡重複生活的人,但是天黑地廣,四周寂靜無聲,萬一走進岔道,迷失了方向,我很難尋找到打電話的場所。

附近一個私家花園裏的特殊裝置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東西被安在兩人高的木杆上,像一個躺臥的金屬筆筒,被街燈照射得幽幽發亮,看上去結構還比較複雜。我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悟出這是一隻電子眼,主人坐在家裏,就可以用它來監視走進樓門的每一個行人。我嚇一大跳,趕快逃開,生怕被屋裏的人看見我凝神琢磨的樣子,會以為我要對這屋子動什麼腦筋。結果我慌裏慌張撞到了另一家半地下室的窗口前。花枝遮映的窗戶裏很難得的透出燈光,說明這間屋裏有人在活動。我稍覺安心。有人氣的地方總讓人溫暖,即便語言不通,也可以用表情交流,不像冰冷冷的電子眼那麼叫人生畏。誰知道當我低頭往那窗戶裏看時,眼前的情景更讓我驚懼:凸現在窗玻璃上的是一顆凝然不動的雪白腦袋,白發下的麵孔總有七八十歲年紀,皺紋交錯的皮膚緊繃在一張怪模怪樣的臉上,嘴巴癟成一條直線,眼睛深陷如兩隻黑洞,眼皮半天都不帶眨動一次,好像站在那裏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擺來嚇唬盜賊的木乃伊之類。看到我驚懼地後退走開時,老人忽然嘻開無牙的嘴巴,對我笑了一下。我這才明白,老人站在窗口的原因隻是因為無聊和寂寞,他希望看到行人從他麵前一個個地走過去,看到這個世界處於活動之中。甚至,他或者還盼著有人會禮貌地敲開他的房門,向他討一杯水喝,跟他聊上幾句家常。可惜這個時代的人們不會這樣做了,他想像中的情景隻會發生在澳大利亞的牛仔時代,在"鱷魚鄧迪"的時代。

餘愛華出國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如此寂寞的世界中嗎?她天天辛苦地早出晚歸,會不會也是打發寂寞的一種方式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她。

回到家裏,女兒已經關了電腦,就等著我上床睡覺。她說:"我擔心死了。剛才我忘了跟你說,這附近發生過強奸案的。"看見我漸漸張大的嘴巴,她又補充:"你放心,我們晚上從來不單獨出門。在國外怎麼生活,我已經很有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