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我還是表示擔憂。我希望她搬到市區去住,好歹人氣要旺一點。她馬上嘲笑我,說墨爾本市中心的夜晚比郊區還要荒涼,因為公司和商店的職員下了班都離開城市回家,市區是一個空巢。我還想詢問她,唐人街是不是會好一點,扭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
我起身,躡手躡腳走過去關了房間裏的燈,然後坐在椅子上,等著餘愛華回來。樓上的電視機開著,大概在放著脫口秀之類的節目,語言的頻率很快,一句緊逼著一句,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來不及喘氣似的,背景效果中不時夾有誇張的哄笑聲。傑克腳步重重地走來走去,把地板踩得咯吱作響,有時不小心踢到一隻喝空的啤酒罐,那罐子就會輕快地滾動起來,一直到碰上了牆壁或者沙發腿,才乖順地停下。我奇怪他既然不工作,整天無事可做,為什麼不能出去迎一迎他的妻子?他放心讓一個女人深更半夜獨自回家嗎?
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回憶跟餘愛華相識相交的日子。我記得,那正是我大學畢業分到機關,拿上了每月五十多元的豐厚薪水,單身一人無牽無掛,精神最感自由和振奮的黃金時期。我在機關宿舍有一間單獨住房,雖然窄小,放進一張小床、一桌一椅、兩個竹製書架,基本上不成問題。我的更多的私人藏書是裝進紙箱塞到床肚子底下。四喇叭的手提錄音機和大量磁帶占據了小床三分之一的麵積,使我睡覺時半個肩膀總是懸在床外。吃飯有單位食堂,菜價在五分到兩角之間,經濟實惠。機關的公共浴室定時開放,免費使用。工作談不上緊張,偶爾寫篇材料什麼的,即便不合格,還有處長把關修改,改完了我拿過來抄寫一遍,或者直接送機關打印室。因為閑適和快樂,我的身體在那段時間裏吹氣似的膨脹,由豐滿而豐腴,以至於唇紅齒白,皮膚嬌嫩得吹彈即破。幾年之後我從機關出來,體重就開始一年年下降,從此再沒有恢複昔日輝煌。
那個年代的審美標準跟現在還不盡相同,"骨感美人"這種詞彙尚未在媒體大量出現,所以我的愛慕者為數不少。我們機關的老大姐們上班閑來無事,眼睛也總是盯在我們一班新分配過去的大學生身上,以撮合我們的美好姻緣為己任,筆記本上排著次序地為我們介紹對象,不惜搭上大量時間和公交車票錢。我被大家安排著跟各種身高體重學曆和職業的單身男性見麵,身邊頻繁變更著陌生的男性麵孔,百無聊賴地對他們重複自己的家庭情況和興趣愛好,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懷疑浪漫愛情是否根本就是一種虛幻。
餘愛華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餘愛華比我早兩年分配到機關,那時候也還是單身。我們機關裏人員很多,樓上樓下分好多處室,我跟她之前也就是眼熟,還知道她是機關團支部書記,此外幾乎沒說過話。我不是那種跟別人見麵就熟的人,她也同樣如此。她長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嚴肅麵孔,做事一板一眼,穿衣打扮絕對中性,說起話來,三句不離"理想"、"人生",所以我們都對她敬而遠之。老大姐們從來不給她介紹對象,怕自討沒趣,也覺得她那樣的個性不會讓男人喜歡。她們說:"餘愛華的第一目標是要入黨,其次才談得上戀愛結婚。"那麼,因為她暫時還沒有能夠入黨,介紹對象的事情自然就隻能放緩一步了。
那一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回辦公室,準備把碗筷放進抽屜,然後上樓看電視。那陣子電視裏放的是香港連續劇《上海灘》,住機關宿舍的人總是七點不到就上樓占座位。電視機太小,機關會議室又太大,坐得遠了,周潤發和趙雅芝這一雙璧人眉目傳情的樣子實在看不過癮。
我關上抽屜的時候,聽見門外腳步響,一抬頭,餘愛華已經走進門內,並且順手帶上了我的辦公室房門。
"耽誤你一會兒時間,好嗎?我想跟你談點事情。"
她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可我還是覺得心裏無端發沉。我站著,告訴她我還要上樓看電視,有事情能不能快一點說。我想不出來她會跟我說什麼,我們不在一個處,行政上和業務上都不可能發生關係。
"你還是坐下吧。"她微笑著命令我,然後自己先在我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因為不熟,我不好意思對她任性,要求改日再談什麼的。我無可奈何地跟著坐了下來,一邊在心裏惦記著樓上的座位問題。
"知道我想跟你談什麼嗎?"她和顏悅色。
我搖頭,臉上的表情肯定是很不耐煩。我說:"你說吧。"
她咳嗽一聲,神情裏有短暫的猶豫,甚至還稍稍地紅了麵孔。她結結巴巴,先揚後抑:"其實……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很不錯的同誌……你單純,喜歡學習,積極要求進步……"然後她話頭一轉:"你自己是不是也感覺到了什麼?"
我茫然:"我感覺什麼?"
她帶點尷尬地笑著:"比如說,在戀愛婚姻的問題上……"
我尖銳地回她一句:"我有問題嗎?"
她搖搖頭:"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機關裏的同誌們有一些看法,覺得你的戀愛態度不夠嚴肅,就是說……次數太多了,談一個吹一個,給人印象不太好。你是不是太挑剔了點兒?"
我起先覺得憤怒,而後又覺得好笑。我知道這不是什麼"機關同誌們"的看法。那時候已經是八十年代,社會上的風氣非常解放,離婚和婚外戀都成了比較正常的事情,沒有人會對我選擇男朋友的方式大驚小怪。有"看法"的隻能是她,她自己一副標準的馬列麵孔,嚇得男同胞們退避三舍,因此對我的戀愛現狀憤憤不平。
之後跟她的交往漸多,才知道她對我的看法不是出於嫉妒或者酸楚,那是我自己心眼兒小了。她是真心的認為我的世界觀人生觀都有問題,起碼是過於"小資",跟一個標準機關幹部的形象不相吻合。她出於團幹部的責任,覺得有必要幫助我糾正思想。
可我那時候年輕,自我感覺不錯,很多事情上就比較地鋒芒畢露。我記得我一氣之下放棄了晚上的電視,即興作了一場關於現代社會愛情和婚姻觀的演講。我是中文係畢業生,讀過的中外愛情小說無以計數。那時候西方的各種現代思潮正在流行,亂七八糟的哲學書籍我也看過不少。我這人輕易不大講話,一旦講開,思緒就會突然地活躍起來,言語也就特別地犀利和大膽,強詞奪理什麼都來,氣勢上也比較咄咄逼人。要是換一個傾聽對象,也許就惱了,起碼也會對我心生不滿。可是餘愛華沒有,她非常認真地聽著,有時候會忍不住插話,用她的正統糾正我的偏邪。總的來說,她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完全是一副平等交換思想的姿態。臨走的時候,她甚至跟我要了幾本書的名字,說要去書店買來看看。
一個星期之後,還是在晚上,她第二次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們住機關宿舍的年輕人除了八小時睡覺,其餘時間都是以辦公室為家的,因為辦公室比宿舍寬敞,冬天可以烤火,夏天有電風扇可用,宿舍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那天樓上的《上海灘》已經放完了,周潤發的死讓我欲哭無淚,也令我中毒太深,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對香港電視劇有癮,白天無論多累多煩,想到晚上還有兩集好看的電視劇等著,有我喜歡的男人女人在劇中生生死死地愛著,心裏就倍感熨貼。
餘愛華肯定是知道了電視劇已經放完才來找我的,她甚至還帶來一包瓜子,擺出一副準備跟我徹夜長談的意思。
"你手裏縫的,那是什麼?"她隔了寬大的辦公桌朝我伸過腦袋。
我把新疆手鼓那麼大的繡花繃子放到桌上,給她看。我剛剛從處裏的打字員那兒學來章 圓頭圓腦的彩色蘑菇、穿巴伐利亞傳統花裙的小女孩,還有門前一條象征性的河流、河岸上星星樣的黃色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