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枕上的花朵》(2)(3 / 3)

"真漂亮啊!"她驚呼,緊抓著我的繡花繃子,愛不釋手的模樣。

"你喜歡,我可以教你。針腳並不複雜,不需要太專業的技能。"

"是嗎?"她歡天喜地地應著,然後就繞過辦公桌,坐到了我的身邊,一邊看著我下針,一邊討教各種問題,連繡花線和繡花繃子在哪兒采買都問到了。看起來她是真的感興趣。我開始對餘愛華有了初步的認同。無論多麼理智和剛性的女孩,她的內心裏總有柔軟光滑的一麵,對花花草草的東西是天生的喜歡。

研究完繡花技巧,我們言歸正題。她找我的目的,其實是要探討讀書心得。我介紹她讀的幾本書,她買來了,也讀完了,她需要有個人聽她說一說,說了心裏就舒服些。她對外國人敢於在書中那麼大膽地談論情欲和性愛的問題感到吃驚。她說"情欲"和"性愛"這兩個詞的時候,稍稍地頓了一頓,像是難以出口,並且臉上真的紅了。我估計她以前從來沒有碰觸過類似的字眼。她告訴我,機關同事對她的看法和議論她都知道,她的確是個過於正統和認真的人,這沒有辦法,從小的生活環境和教育環境令她如此,已經成為習慣,想改很難,自己心裏的那一關就闖不過去。但是她的心裏並非別人認為的那樣死水一潭,她也有女孩子隱秘的渴望,有一些自己都難為情的念頭,甚至不那麼道德的想法……

我聽她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簡直大為驚訝,完全想像不出來她指的是什麼。

她猶豫了很久,指頭在桌麵上劃來劃去,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對我說出來。日光燈裝在辦公室的天花板上,光線自上而下,加上她微微低著麵孔,她眼窩和鼻翼的陰影就更加濃重,是那種雕塑一樣大刀闊斧的線條,比多數女孩的確少了一點秀美和柔軟。

她不說,我自然不好催促她說,好像我急著打探別人隱私似的。可我又不能自顧自地低頭繡花,放著她不管,那樣又顯得我不通人情。我們之間的氣氛就非常尷尬。

忽然之間,她哭了。淚水從她深深的眼窩裏溢出來,順著顴骨和腮幫無聲地滾落。她坐著不動,也沒有抬手去擦,完全浸透在一種悲傷和絕望中。她的眼睛依然大睜著,卻沒有看我,看著屋角的什麼地方,目光的焦點是虛著的,也許是因為淚眼朦朧,讓我感覺到那種虛。我在吃驚了一會兒之後,依稀醒悟到她的哭不是痛苦,其實是一種快樂,她需要有這一場渲泄,可以把壓在心裏的東西釋放出來。

長了一副刻板無趣的黨性麵孔的餘愛華,原來也會為感情而哭啊。

在這種時候,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也真的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就把一隻手放在她腿麵上,輕輕捏了一捏,傳達一種安慰和理解。我發現她腿上的肌肉非常放鬆。她那一刻整個身心都是放鬆的,敞開的,感性和輕盈的,像花朵在黎明中打開的一瞬。

"對不起啊,真的是對不起啊。"最初的激動之後,她反複地對我說著這樣兩句話。

我向她表示:"你無論說什麼我都能理解。"我期望知道她的秘密,這是女孩子的好奇。

她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上身先是挺直,慢慢地把空氣吸進去之後,含住,在五髒六肺蕩滌一番,然後非常收斂地吐出來,隨之身體軟下去,矮下去,舒服極了的那種樣子。"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她眼巴巴地看著我,耳語一樣:"我們處長。"

我的身體猛地往後一彈,碰到椅背,就定住了,像貼在上麵的一件東西。

"連你都驚訝了。"她苦笑了一聲,好像有一點責備我。

我趕快解釋:"不不……我不是……我隻是……"我發現越解釋越亂,隻好住口。

她的處長,我當然認識,王強,那一年也就是三十出頭吧,機關幹部年輕化的第一批受益者。王強的妻子是我們機關年輕女孩最眼紅最羨慕的一個人,因為她擁有那麼出色的丈夫。王強非但聰明英俊,而且謙和,上下級關係都處得很好,就連路上碰到我們這些新分來的大學生,也是老遠就停下,點頭,微笑,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絕不卑微,也絲毫不帶曖昧,陽光那樣的明朗和健康。餘愛華喜歡他,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我自己同樣如此。關鍵是,餘愛華嘴裏的"喜歡"不是一般的喜歡,那已經是等同於"愛"的一個用詞,她提到他之前的悲傷和流淚,明白無誤地昭示了她內心的一點一滴。

"可是,他的兒子都快上小學了啊。"我忍不住地替她焦慮。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我號稱"現代",骨子裏還是傳統。如果放在更年輕一代人的身上,這樣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愛一個人,盡管去愛,妻子兒子視作無物,還不行嗎?什麼時候愛到盡頭,大家揮揮手走路,"不帶走一片雲彩",多麼的簡單幹脆。

餘愛華忽然湊近我,眼睛裏放出一種異常的光亮:"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千萬不許說出去。王強不愛他的妻子,他們夫妻感情不好,有可能離婚。"

我又一次地對餘愛華感到驚訝。她遠不似我從前想像的那樣無趣和刻板,她已經對暗戀著的處長做了很多調查,或許還有跟蹤和監測,所以掌握了如此豐富的第一手資料。我問她是不是準備等下去?等到王強有朝一日離婚,然後她乘虛而入?

她嗔怪地責備我:"什麼叫乘虛而入啊?"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用詞不當。"我又問:"萬一他離不了婚呢?或者想離又不離了呢?"

她先是說,她可以無休止地等下去,等一輩子。想了想,她又反駁自己,不可能的,她的運氣不會這麼壞,我不應該用悲觀主義的思想影響她。

那天晚上的談話到此結束。餘愛華第二天上街買來了繡花所用的一切材料。她先繡了一塊手帕,很簡單的一朵向日葵,用金黃色和黑色的絲線搭配,挺漂亮。然後她就買來一對潔白的純棉布枕套,開始繡那兩枝並蒂蓮。我發現她對花朵有著特別的興趣。可是她在生活中從來不穿花色衣服,連格子之外的圖案都很少上身。

我注意觀察年輕的處長王強,果真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的動向。比如說,星期天他到機關來加班的時候,把他的兒子帶過來了。從前他兒子一直是有人在家裏照顧的。再比如說,機關裏發電影票,每人兩張,王強和他妻子都沒有去,去的是他的老父老母。還比如說,有一天我看見王強妻子到機關裏來,沒有去找王強,卻直接進了局長辦公室。下班時候我在自行車棚遇到她,她好像眼圈有點紅,低了頭不跟人招呼,匆匆忙忙騎車走了。

我不能不佩服餘愛華的細致,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發現了他們處長生活中的一切異常,因而無比堅定地豎立起了她自己婚姻的信心。

但是,世間的一切總有太多的意外,世界是因為一個又一個的意外才發展成了今天的樣子。八四年王強率隊去深圳考察學習。新興的城市深圳除了有令人震驚的建設速度之外,還有了另一樣新興的職業:妓女。那時候也叫:暗娼。誰也說不清王強是怎麼昏了頭,把自己如花的前程丟到了腦後,睡到了一個年齡可以當他姐姐的妓女的床上。一同去深圳的機關同事都感到吃驚,在王強被深圳的公安扣押之前,他們一點兒都不知道王強是怎樣被那個妓女拉下水去的。

王強回到南京,沒有進機關大門,直接去了拘留所。那時候賭搏嫖娼都是大事,大到要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機關上下震驚。黨員和幹部們大會小會開了不止一次,缺席批判王強的墮落行為。王強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超前,南京人的腦子裏根本還沒有"嫖娼"這個概念呢。

有一天晚上我到餘愛華的辦公室,我問她接下來怎麼辦?她非但沒有沮喪,反而眉飛色舞地告訴我:"知道嗎?王強妻子同意離婚了,今天到機關裏來開離婚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