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枕上的花朵》(1)(1 / 3)

我是在睡夢中被那陣一波壓著一波的哭鬧聲驚醒的。起先它和著我的夢境,從深不可測的地方遙遙地升起來,像從大樹根部孤獨地生長出來的一朵灰色蘑菇,背上還有著縱橫交錯的破碎的花紋。而後那蘑菇的細胞飛快地分裂和成長,癌瘤一樣地膨脹開來,轉瞬間占據了我的夢境的全部空間,將我的呼吸壓迫得幾欲窒息。

我一下子就醒了。

這才知道我並不是完全在做夢,哭聲是真實存在著的。它在窗外看不見的夜空中飄飄蕩蕩,尖細而且悠長,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慘痛,好像末日之前的哀悼。哭聲間或會悶進了喉嚨裏,變成"嗯嗯"的倒氣,手腳抽筋的那樣一種窘迫,似乎哭泣者隨時都可能倒不過這口氣來,一下子呼吸停止。片刻後哭聲又忽然地通暢了,從口腔中吹簫樣地扯出來,綿長而盡興,中間會經曆忽高忽低的幾個波段,有一點如歌如吟的意思,使我想起從前農村裏女人的哭墳。然後,聲音再一次悶住了,壓進了喉嚨裏,倒氣,抽搐,呼吸隨時會停止,像極了恐怖電影中的某個片斷。

我心驚膽顫,手腳發冷,暗夜中能感覺到自己心髒的跳動很不規則。我擔心在異國他鄉會犯了心律不齊的毛病。

這是我飛抵澳大利亞墨爾本市的第一個夜晚。我睡在女兒的身邊。床很大,我們一人一個被筒,並肩而臥。女兒蜷曲了身子,用一床鴨絨被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活像個憨睡的嬰兒。她在這裏讀高中已經一年有餘。輾轉過三四處住所之後,她現在租住在市郊的這棟大屋,樓下的三四間房,分別住著她和她的兩個同學,樓上住房東一家。女兒告訴我說,房東是澳洲人,房東老婆是中國人。"房東是老酒鬼。你不要理他。"女兒告誡我。實際上從女兒帶我踏進屋門,到我洗過澡上床睡覺,我沒有見到房東家的任何一個人。整個樓上黑燈瞎火,寂靜無聲。

澳大利亞實在是一個土地資源太過豐富的國家。晚飯後女兒領我在住處附近轉了轉,我發現每一家都是兩層甚至三層的房間眾多的獨立別墅,每棟別墅的間距都大得令人吃驚。多數的別墅似乎無人居住,大門緊閉,窗簾低垂,橙黃色街燈映出一塊塊窗玻璃的反光,更添幽秘和寂靜。家家屋前房後都有麵積可觀的花園,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長得茂盛而蓬勃,白色馬蹄蓮的花枝一直探出柵欄,伸到我的胸口,花朵渦卷如一隻漂亮的喇叭,月光下泛出一種高貴而沉靜的白。

我向女兒請教,這裏的街道如何不聞人聲?女兒說,今天是周末,年輕人出門度假去了,剩下那些獨居的老年人,他們總是早早上床睡覺。"澳大利亞很悶的,除了酒吧,再沒有別的夜生活。電視節目也不好看。"女兒說得很平淡,一張圓嘟嘟的孩童麵孔上波瀾不驚。我即刻想到的卻是治安問題。假設我現在獨自居住在這樣的大屋裏,四麵不靠,雞犬之聲不聞,我會陷入何等的恐懼之中!

所以,當我深夜裏被這種詭異的哀哭聲驚醒過來時,我一下子想到的是暴力,是劫殺,是死亡和沉沒……無數好萊塢電影中的驚恐鏡頭。

我從床上坐起來,摸索著去穿鞋。我必須確認房門是否鎖好,可能的話,我要湊到窗口聽上一聽:到底是從哪兒傳過來的、因為什麼而有的聲音……

女兒忽然從被筒裏伸出腦袋,迷迷糊糊問我:"媽,你幹什麼?"

我轉頭問她:"你聽到了嗎?"

她抬起半個身子,側耳聽了聽,馬上又睡下去:"是房東兩口子回來了。"

我的腦子裏一時沒有轉過彎來,還想再問,話到嘴邊,靈光驀然一閃:天哪,那不是女人的哀哭,那是房東兩口子在樓上作愛的聲響!

我一下子滿臉通紅,心跳的程度卻比剛才有增無減。我作賊心虛地將目光瞄向女兒枕頭的方向,好像是自己當著半大不半的女兒的麵,做出了令人尷尬萬分的事。

女兒悶在被子裏打個哈欠,睡意朦朧地拉長了聲調:"常有的事啦,我都已經聽慣了。"

我什麼都不敢再說,挨著女兒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躺下來。我就這樣大睜著眼睛,繃緊神經,提心吊膽地聽著樓上時斷時續的哭吟,一直到那聲音慢慢地拉長,舒緩,變成一種疼痛樣地歎息。過了一會兒,樓上有了腳步聲,又有了嘩嘩的水聲,是房東夫婦在衝澡,上廁所。其中的一個人大概光著腳,腳後跟敲擊樓板"咚咚"發響,聽上去身子很沉。另一個人穿著拖鞋,走起來"嗒啦嗒啦",很急促也很瑣碎。最終這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一切複歸平靜,隻有身邊女兒的呼吸均勻而香甜。

漫長的墨爾本的靜夜裏,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大清早,樓上的聲音又一次把我弄醒。這回是有人下樓,"啪啪啪"一口氣地奔到底,然後直衝大門,鑰匙嘩嘩地開鎖,唰啦一下子拉開門扇,走出去,隨手砰地把門帶上。我急忙翻身下床,撲到窗口,想看清楚出門的是誰。可是窗外濃霧彌漫,幾米之處的樹木花草就已經是影影綽綽,出門人的身影一刹那消失無蹤。

女兒很不高興我把她吵醒,咕噥一句:"今天是星期六啊。"

我邊穿衣服邊說:"我幫你們弄早飯去。"隔壁是兩個跟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既然我在這裏,就應該履行做母親的職責。

女兒卻說:"謝了。星期六她們都要睡到十點鍾的。我們隻吃兩頓飯。"

天啊,真不知道這些離開父母的孩子過的是怎樣混亂的生活!

可是我既然起來了,總不能重新脫了衣服回被窩去。我輕手輕腳離開房間,去衛生間洗漱。整棟樓房裏寂靜無聲,睡意沉沉,四處飄浮著一種幽暗的不真實的意味,讓我的感覺總像是在夢中。

衛生間很髒,到處是水跡,還有亂扔的毛巾、抹布、用完的洗發液和沐浴液的空瓶、發夾、頭飾、襪子和拖鞋。如今女孩子的住處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們講究,甚至因為零碎東西更多,顯得更加雜亂和齷齪。我一邊用清潔劑擦洗著臉盆、浴池和抽水馬桶,一邊為她們將來的婚姻生活擔憂發愁。我不知道孩子們將來成家之後,有了責任之後,是不是能夠稍稍地改變一下她們過於自由的生活方式。

洗衣房裏的混亂程度同樣讓我吃驚。三個女孩換下來的內衣外衣胡亂堆放在一個很大的洗衣筐中,一件摞著一件,悶出了一股濕濕的黴味。旅遊鞋咧著口,耷拉著鞋舌頭,東一隻西一隻散著,因為出腳汗多,氣味熏人。洗衣粉的袋子是躺著的。僅有的鞋刷子早已經沒了毛,剩下一塊赤條條的光板。鐵絲掰成的簡易衣架扭曲成天津麻花,往上麵掛衣服時肯定要重新加工掰直。我想起昨天晚上見到的三個女孩,頭臉衣服一個賽一個的光鮮亮堂,誰知道她們內裏的日子過得這麼窩囊。我又想,房東太太幸虧還是個中國女人,她每月收了這些同胞孩子的錢,難道對她們的生活就一點不管嗎?哪怕督促她們收拾整理也是好的呀!

本來我是準備放著這些衣物不動,把女兒叫過來看看,責備一通的。後來心一軟,忍不住又動了手,一邊開動洗衣機,一邊找一把舊牙刷洗刷那些臭鞋。實在我也是看不下去。

因為老爺洗衣機的轟鳴聲太響,我沒聽見房東中的另外一個是什麼時間起床下樓的。等我端了一大筐的濕衣服出門晾曬時,我才發現大門外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很有年頭的澳洲產的汽車。那車的顏色是中灰,一種死氣沉沉的自來舊的顏色。車的前燈、後杠、以及車門處,全都是被碰撞之後又馬馬虎虎敲擊複原的痕跡。甚至連塗上去的車漆都顧不上協調,深一塊淺一塊就不說了,居然有一處車門把手下塗著怪異的桔紅色,好像是修車人手邊正好有這麼一罐漆,隨便拿過來塗上算數。修車人不講究,車主也不講究。說不定還就是車主自己動手塗上去的,他對這輛破車已經是自暴自棄,不高興講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