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枕上的花朵》(1)(2 / 3)

一雙男人的大腳從車肚子下麵伸了出來。腳上穿著泥土色的、鞋幫磨得發亮的翻皮鞋,鞋帶沒係,蚯蚓一樣拖掛在兩邊。腳踝處裹著灰色的線襪,襪口鬆緊已經沒了,襪筒像牛舌頭耷拉著。再往上,因為褲子縮到了膝蓋處,裸露出來的光腿上,汗毛密密麻麻,粗黑卷曲,完全地遮蓋了本來的膚色,也看不出這人的年齡身份。

大概他從車肚下麵看見了我移動過去的腳吧,他雙手撐著地麵,一點一點地、很費勁地挪了出來,然後笨拙地起身。原來章 屁股和肚腩繃出一道一道的折痕,線縫隨時都有可能怦然炸開。我簡直想不出來他剛才是怎樣把自己塞進那身衣服裏去的。因為胖,他的臉型圓得像一隻南瓜,眼睛怕光似的迷縫著,一隻碩大的鼻頭紅而且發亮,明顯是酒精中毒的標誌。嘴唇上留著的小八字胡,被他精心撚成兩撇上翹的形狀,說明他對自己的容貌還存有一定程度的關心。遺憾的是我一向對男人的八字胡抱有成見,它總是讓我想到油滑、奸商、無所事事這樣一些不好的詞句。

"你好!"他有點拘促地笑著,伸過來一隻沾滿油汙的大毛手。手伸到半途,他自己瞥見了滿手汙跡,又不好意思地縮回去,在那身工作服上擦著。帆布工作服的本來顏色好像是白的,也可能是奶油色之類,反正現在成了一塊斑斕的油畫布,上麵塗滿了誰也看不懂的汙跡油漬,使他的髒手再一次擦上去時可以毫不顧惜。

"哦,你看……"他回身指指他的破車,又搓了搓手,聳一聳肩,表示對我禮貌不周的歉意。

我說:"沒關係。"我客氣地笑著,意思是能夠理解。

他忽然彎下腰,從腳邊的工具箱裏拿出一罐啤酒,砰地打開,仰了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地灌下喉嚨。他喝得那麼急迫,倉促,不管不顧,簡直就如毒癮發作那樣的狼狽。他的胸脯急劇地一起一伏,喉管如小鼠似的上下滑動,白色的啤酒沫順著他的嘴角和脖頸緩緩流下,到他終於把啤酒罐從嘴邊移開時,嘴角那一圈白沫還沒有來得及消失,活像京劇臉譜勾出來的一張嚇人大嘴。

我一下子想起了女兒告誡我的話:"房東是老酒鬼。"我想他的酒癮真是大到不能控製了。

他舒服地喘過幾口氣,這才意識到站在他麵前的還有一個客人。他再次彎腰,從工具箱裏摸出另一罐啤酒,搖晃著,用眼神詢問我想不想要?我笑著搖搖頭。他也笑了,也跟著搖頭,意思卻跟我不同,笑容中帶著羞慚,是表示對他自己行為的不齒。

"你是露絲的媽媽?"他問我。原來他隻知道來了一位母親,卻沒弄清來的是哪個女孩的母親。

"不,我是蘇姍的媽媽。"我說。

"從南京來?"

章 也沒有多少特點的城市。他知道北京上海是應該的,知道西安桂林拉薩也屬正常,可是他居然從嘴巴裏蹦出南京這個地名,就讓我感覺匪夷所思。我知道,一般外國人對於中國的了解,遠遜於我們對國外的了解。

他接下來又對我說了些什麼,好像還說到他的妻子什麼的,我已經不能聽懂了。他說話很快,我的英語水平又實在有限,除了幾句簡單的生活用語,我還遠未達到能夠與人交談的程度。

他終於意識到了這點,攤攤手,表示遺憾,而後再一次費力地躺著挪進車肚。

我晾好衣服,回到房子裏。女兒已經起床,並且衝過了澡,披著濕濾濾的頭發。晨起沐浴是外國人的習慣,我不能不佩服這一代年輕人學會享受生活的能力。他們把自己融入世界和潮流的速度比我們想像的要快得多。

"你跟那個老酒鬼說話了?"她站在窗口梳理頭發,一邊朝窗外努一努嘴。

我嚴肅了麵孔:"請你學會對別人的尊重。"

"Sorry。"她輕描淡寫地道了個歉。但是她又不甘心地補充一句:"他領救濟金生活,除了喝酒什麼都不幹。"

我強調:"那是人家的福利製度,跟你沒有關係。"

"哦!"女兒發出一句拖長的怪聲。她總是用這樣的方式表示對我的反駁。

我讓女兒帶我去超市,買食物,再買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鞋刷衣架之類。我要買肉、魚、蝦、蔬菜,讓女孩們集體享受幾天的中國美食。我已經注意到樓下的冰箱裏空空如也,她們過慣了饑一頓飽一頓的狼狽日子。聽女兒說,一般她們買回來的食品都是在眨眼之中掃蕩一空,餘下的時間裏寧可餓著,最多用牛奶和餅幹填空。我哭笑不得。但是我知道我無法改變她們,這就是她們喜愛的自由生活。

超市設在一個很大的商業城中。女兒首先帶我上下電梯去看那些琳琅滿目的特色商品。她牽著我的手,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風格前衛的服裝店。她伸手在貨架上摘下一件連衣裙,然後拉我進了試衣間。我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一件件地脫去衣服。她內行地審視我的身體,微微點頭,似乎還算滿意。可是我已經相當窘迫。我實在不習慣在比我高大的女兒麵前裸露身體,因此臉孔發紅,胸脯也下意識地佝僂起來。

女兒開導我:"媽媽你要自信。你看人家澳大利亞人,胖成一堆,照樣穿露臍裝。"

"可我中國人。"我說。

她不說話,動手幫我套那件連衣裙。裙子的顏色接近肉紅,麵料很薄,極其性感。最要命的是,那是一款單肩的新潮衫裙,也就是說,一邊的肩膀完全裸露,另一邊的肩臂處用同色布料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結帶逶迤垂掛至胸,可以想見走路時衣帶飄飄的樣子。

"非常合身。"女兒下了結論。

我紅著臉看鏡中的自己,我承認的確合身,而且非常漂亮、性感。問題就在於過份漂亮了,它完全不適合我。

女兒說:"這件裙子我早就幫你看上了。我一直等著你來試它。"

我很感動,畢竟女兒心裏始終想著我的。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穿它出門。辜負了孩子的一片好心,我非常歉疚。

女兒逼視我的眼睛:"你是不是真心認為它很漂亮?"

我點頭。

"如果是我,我喜歡它,我就敢穿它。"

我說:"可是我不是你。"

女兒不無輕蔑地說了一句話:"你們這些人就是虛偽。"

我也認為我有時候虛偽,可是做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在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群當中,容不得特立獨行者的存在。

接下來,超市購物的過程中,我和女兒之間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女兒因為她推薦的衣服沒有被我接受而不悅,我則因為自己的世故和平庸而鄙視自己。可我還是不準備輕易妥協。

買好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我們在咖啡座稍事休息,每人要了一大杯卡布其諾。女兒生氣歸生氣,還是懂得照顧我,幫我往咖啡裏加進香草粉、糖、以及她自己喜歡的一些調味料。"你嚐嚐。"她說。我嚐了一口,沒感覺到特別的好。但是我依然表示了讚許,也是一種緩和氣氛的意思吧。因為接下來我要對她說的事情比較重要。

我承認我是一個比較守舊的母親,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給了我太深的震驚,我不能想像尚未成年的女孩子聽著樓上那種放肆的聲響會有什麼感覺,日久天長又會對她有什麼影響。所以我委婉地提出來,最好盡快換一個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