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枕上的花朵》(1)(3 / 3)

"我跟露絲她們處得很不錯。"女兒開始跟我彎彎繞。

我說:"關鍵是房東,他們……"

"不就是叫床的聲音太響了嗎?"她若無其事地迎著我的眼睛。

天哪,我簡直要背過氣去了,我十七歲的女兒用這樣的口氣來描述這樣的事實!

"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她把臉轉過去,看一個兩邊眉梢上掛著兩隻小圓環的澳洲女孩。"我們不是小孩子,別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又開始注視那個女孩的男朋友。"這一家房租不算貴,房東夫婦也不算討厭,女房主還是中國人,不容易碰上的。想想看,如果換一個房東是同性戀,那不是更可怕?"

我已經無言以答。她把話說到這麼極端,實際上也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她的態度。小孩子一旦從身邊放飛,那就真是由不得父母了,再想橫加幹涉,也是有心無力了。

晚上我給她們做了幾個費時間的菜:蘿卜燉羊肉、糖醋排骨、牛尾湯、肉末炒意粉。女孩們早早圍聚在我身邊,小狗一樣地嗅著鍋裏飄出的肉香,甜言蜜語誇獎我的手藝,當然是希望我第二天再接再厲。女兒說,她們上周末也做過一次燉羊肉,從羊肉開鍋不久就開始輪流上去嚐試鹹淡,結果等羊肉爛熟可吃的時候,鍋裏隻剩下湯水。我聽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然後我又覺得心酸,意識到這些孩子離開父母真不容易。

房東傑克下了樓。現在我已經知道他叫傑克。他手裏拿了兩罐啤酒,問我們在享受美食的同時想不想喝點兒什麼?上海女孩露絲馬上尖刻地向我們指出:傑克肯定是聞到了樓下廚房裏的香味。我想起女主人從一大早出門到現在還沒有回家,就問她們,房東太太很少煮中國菜嗎?我女兒回答說,從來不。女房東早出晚歸,她們之間連照麵的機會都很少。傑克基本上靠啤酒和炸薯條維持生活,所以他終日裏總是醉醺醺的樣子。

我有點同情傑克,就跟女孩們小聲商量,能不能邀請傑克共進晚餐?話才出口,三個孩子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理由是:傑克身上的酒味太大,不好聞。我隻好拿盤子把各樣菜盛了一點,笑著遞到傑克手上。傑克非常驚喜,但是他也不肯白沾我們的光,他死活要我收下那兩罐啤酒。我看見他喜滋滋端著盤子上樓的時候,每走三步樓梯就往口中拈進一塊肥爛的羊肉。

當天晚上女主人是什麼時候回家的,我不知道。我平常在國內是整天坐著不動的人,那天又是打掃,又是購物,接下來做飯,感覺就非常疲勞,再加也沒有報紙電視可看,就早早睡了覺。大約十二點來鍾的時候吧,我再次被樓上的哭叫和呻吟聲弄醒,但是因為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也就不再驚懼。正像女兒說的那樣:習慣了。

星期一,女孩們去學校上課。學校在城裏,很遠,要坐火車,所以她們中午都不回家。女主人照例很早出門。傑克在大門外搗鼓他的破車。傑克肯定是把修車當做他的樂趣或者事業了,他天天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油膩,樂此不疲。

我那天的計劃是擦窗戶玻璃和吸地毯。挺大挺漂亮的房子,因為缺乏清掃和管理,看上去窩窩囊囊,樓裏的空氣也不夠潔淨。下一步我還打算拉著傑克修整一次花園。墨爾本的氣候雖然適合花草生長,但是長得過於繁茂也是一種頹喪。

我跟傑克要來了吸塵器,先吸女兒的房間,再吸樓下門廳、過道、起居室。然後我看見樓梯上鋪著的紅地毯更加肮髒,眼睛裏怎麼都不舒服,就順便吸了上去。不知不覺吸到了二樓,發現樓上起居室的零亂勁兒比樓下有過之而無不及:滿地喝空的啤酒罐、胡亂撕開的裝薯條的紙袋、薯條碎屑、粘著西紅柿醬的紙餐盤、擦手的紙巾……我愣了好一會兒,感歎房東兩口子能夠在這樣豬圈一樣的環境裏驚天動地作愛。我想,已經上了樓,就手幫他們收拾一下,也算是我的一種無聲抗議吧,說不定能讓他們有所覺悟,從此多少改進一些衛生習慣呢?

我拖了一隻大號的垃圾袋,把所有地毯上的垃圾一股腦兒往袋子裏裝。啤酒罐在袋子裏相互碰撞咣啷咣啷作響,漸漸激起我的勞動快感。我一路揀拾過去,一直把清掃範圍擴大到了朝南的陽台。這時候我在陽台的玻璃門邊看見了晾曬在木頭欄杆上的一床被子和一隻枕頭。

當時的第一個判斷:被枕肯定不是傑克晾出去的,是女主人大早出門前的行動。接下來的一個念頭:女主人不似我想像的那樣邋遢,她還是講究幹淨和舒適的,隻是她沒有時間顧及床鋪之外的衛生。

然後,我的視線落在枕頭上。我被那隻繡花的枕套吸引住了。枕套的質地是純棉布,最早肯定是白色,那種令人不舍的無瑕的白,年深月久被腦油和汗漬浸泡之後,有了無可奈何的髒跡,是那種茶垢一樣的黃,中間略深,往邊上漸漸地淡些,但是因為那種淡,更顯得陳舊,看上去極不舒服,屬於那種早該替換的貨色。現在國內純棉和絛棉的枕套,顏色千嬌百媚,圖案紛繁多姿,就是買街邊攤檔上五塊錢一對的大路貨,也比眼前的這隻體麵許多。比較不一般的是枕套上的繡花。絕對是手工繡製。很簡單的十字繡。針腳有大有小,有正有偏,反映出繡製者的生疏和笨拙。肯定是女主人年輕時候的遊戲之作。我起先還沒有看清楚繡在枕上的是什麼圖案,因為那些線頭有的刮斷了,有的起毛磨損了,有的幹脆爛糟了,變成了模模糊糊汙跡似的一團。仔細辯認,才看出來繡的是一枝並蒂蓮花,其中的一朵大些,蛋青色的花瓣誇張地怒放,中間隱約有一點嫩黃色花芯;另外的一朵便顯出嬌弱和羞怯,嫩黃色,蛋青的花芯,新娘似的倚在蛋青蓮花的枝下,欲開不開的,半遮半掩的,幸福絕頂的模樣。

兩朵蓮花,占著枕套四分之一強的麵積,其餘的部份隻是留白,一無所有,有點像水墨畫中講究的構思。但是我知道,那空白的麵積本來是要有內容的,繡這隻枕套的人,我從前的同事餘愛華,她咬斷最後一根線頭的時候告訴我,等她有一天,戀愛談妥了,塵埃落定,準備結婚,她就在這些空白處補繡上四個字:百年好合。

當時我沒有答話,可是轉過頭去,我笑得噴飯。我那時候恰巧就是在吃飯,單位食堂的飯菜,用一個白色搪瓷飯盆打了,湯湯水水合並一起,托著飯盆邊吃邊到處走動,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

引我噴飯的是從她口中冒出來的"百年好合"四個字。大學畢業剛剛工作的我,聽見這樣一個陳舊發黴的詞,簡直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從棺材殼裏爬出來的死人,那麼的驚詫和別扭。餘愛華不是一個新近才從"農村包圍城市"的臨時工之類,她是地地道道南京大學七六級的畢業生,比我更早地分配到機關,我覺得這樣四個規整嚴肅的字不應該被她昭示出來,作為她的一種婚姻座標。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餘愛華嘴邊拖著線頭說那句話的樣子:她坐在辦公室的硬木椅上,雙腿並攏,上身筆直,像她對處長談工作時的習慣姿態。冬日正午的陽光從大玻璃窗外漫漶進來,把她紮在腦後的頭發照成微黃。她的臉略顯瘦削,瘦而且黑,輪廓非常清晰,鼻梁高挺,眼眶稍陷,有一點異族女孩的韻味。會欣賞的人,覺得她的這張臉相當耐看。口味大眾化的,就認為她的模樣剛性有餘,柔性不足,跟她事事好強的性格一樣,不那麼討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