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眼球的雨刮器》(4)(1 / 3)

"這有什麼呢?"翁達傑說,"我現在到了這個境界了唄。有能力,也有心情,過去沒有做過的事,都想要做一做。"

"我不相信,你是故意氣我。"

"故意談不上,我還沒有那麼恨你。我希望好離好散。你把'離婚協議書'好好看一看,也可以請個律師把把關。我不想讓你覺得吃虧。怎麼說,你也是我兒子的媽媽。"

鄭曉蔓沉默了一會兒,說:"她到底有什麼好?你們之間連語言溝通都困難。"

"她崇拜我。她讓我找回自尊。"翁達傑回答了這句話。

鄭曉蔓想,這有什麼困難的?她也能夠做出崇拜他的模樣。她心裏做不到,表演還不會嗎?表演不靈光,閉嘴不說話可以吧?不說話,光做事,不把內心世界坦露在外,一問三不知,打死不開口,人前人後揚笑臉,這樣的太太還有什麼好說的?

鄭曉蔓決定去英國,和翁達傑當麵鑼對麵鼓地談一次,也趁機跟那個越南女人比一比,比修養、氣質、容貌、廚藝、甜言蜜語,甚至床上的能力。如果翁達傑需要,她可以立即辭職,把兒子帶到英國,一家人從此在那裏紮根。最多她再過八個人同住一棟小樓的日子好了,最多她還是每周捱到周末買菜,用最少的錢買最多的水果、土豆、西紅柿好了,她一定要讓翁達傑滿意,讓他從裏到外無可挑剔,讓他看著她的變化而瞪目結舌,驚喜莫名。

這有什麼呢?人不都是能變的嗎?聰明漂亮如鄭曉蔓這樣的女人,會連一個簡單的婚姻都維持不住嗎?

在跟英國大使館簽證處預約好了麵簽日期之後,耐心等待著的漫長時段裏,鄭曉蔓跟單位裏的兩個同事出差去了一趟杭州。

也不是非她去不可。隻是,"杭州"這個詞,在突然之間,靈光乍現一樣,跳進了她的意識。她覺得冥冥之中有一點什麼東西,把她往那個城市裏推著拉著。

回到家裏才想起來,是姚小蔓日記裏關於痦子團長的那段描述,讓她有了替姚小蔓到杭州尋找喬喬的興趣。

鄭曉蔓有十年時間沒有到過杭州,第一眼的印象,不變的是西湖,變化的是西湖岸邊的風景。夜夜笙歌的酒吧咖啡吧茶吧,明珠一樣地鑲嵌在湖岸水邊,向遊人輻射著無盡的奢糜和浮華。湖水溫柔拍岸,連濺上來的水花都帶著啤酒和咖啡糖的芳香。夜風吹拂著鄭曉蔓的發絲,像呢喃,像吟唱,更像撫摸和撩撥。鄭曉蔓心裏想,那個痦子團長把發現喬喬的地點落實在這裏,實在要算是頗有見識的人呢。

她帶著兩個出道不久的同事,一家一家酒吧地跑。進去了,並不立刻坐下,更不理睬侍者的招呼,目光漫射,把廳堂裏的角角落落掃視一番。更或者,巡視員一樣,沿通道慢慢地走一個來回,再一聲不響地出門。同事很年輕,不知道她葫蘆裏賣什麼藥,不方便插話多嘴,隻能夠如影隨形地跟著她走。

沒有喬喬。沒有鄭曉蔓從照片裏見過的那個倦怠和柔軟的男人。甚至沒有一個長著跟喬喬相似的鷹鉤鼻子的人。所有那些目光閃爍、麵部表情曖昧含混的男男女女,他們或者兩兩相擁,或者三五成群,或者遺世獨立,坐著,倚著,半倚半坐著,對迎麵走過來的三個外地女人視而不見。在他們當中,誰是雞,誰是鴨,誰又是召雞鴨者,鄭曉蔓絲毫看不出來。她缺乏經驗,也沒有辨識力。她覺得他們的麵孔都是彼此相像的:虛浮、華麗、在影影綽綽的酒氣和煙霧中有些微的變形。

終於她走得乏了,精力也散了,一屁股坐在湖邊柳樹下的長椅上,頭仰靠著椅背,酸脹的雙腿直直地拉出去,擺出一個頹喪的姿態。

一個同事憋不住地問她:"鄭姐,你到底找什麼呢?"

她抬起眼睛,疲憊地笑了一笑,不答話。

草叢裏的背景音樂聲水流一般地漫溢。燈光一盞又一盞排開,像暗夜中長出來的乳白色的蘑菇。潔白,但是有毒,能讓你的血肉和靈魂在瞬間消融。

軟臥,第四個包廂,下鋪。九點四十分發車。鄭曉蔓剪票進站的時候,心裏重複了一遍票上的內容。為了替雜誌社省下一天的住宿費,她們在辦完事的當天坐夜車返回。

站台昏黃的燈光下,蜂擁過來的旅客們匆匆忙忙按照自己所在車廂的大約位置排好了長隊。大人們的腳邊放著人革的箱包和皮製的旅行袋,手裏的塑料兜中是各色各樣旅行食品。孩子們趴在大人肩頭,因為漫長的等待而昏昏欲睡,偶爾被什麼聲音吸引,強撐著小腦袋往周圍看上一眼,目光是迷茫和粘滯的。鐵軌上散發出鐵鏽、機油和排泄物的氣味,在章 皮膚和衣物上,令人感覺到自己周身的齷齪。前方另外一個站台上的列車先過來了,汽笛遠遠地預報了一聲,腳下的地麵緊跟著震動起來,心裏有了莫名其妙的慌張,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被這個即將來到的巨大載體帶走了,或者是生命,或者是愛情,時間,某一部分悲喜之感……

終於,鄭曉蔓乘坐的這一趟列車準點進站。車窗射出的燈光像一條金色的長龍,從黑暗深處歡奔而來,爬上站台以後放慢速度,然後乖乖地停下來,靜臥不動。長龍不動的時候,身體就破碎了,分割成了相等的長度,透明而且溫順,任由無數的人影在它的肚子裏活動。

鄭曉蔓她們提著簡單的行李上車,找到了自己的包廂。四個人:除雜誌社的小小女性集體之外,下鋪的窗前已經端坐了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他上身頎長,兩條腿從膝蓋處向後彎曲著,勉強塞到了鋪位下麵,好騰出空間讓鄭曉蔓她們擺放行李和安置自己。他穿著整潔的米色長褲,黑色T恤。腦袋與他的身體相比,顯得有點兒小,大概是剃了短發的緣故。他的那張臉……鄭曉蔓手裏拎著旅行袋,隻覺得心裏"嗡"了一聲,有一股什麼東西從腦門貫穿到腳底一樣,渾身都有些發熱。她脫口叫出一聲:"喬喬?"

那人抬頭看了看她,也愣了一下,才笑著糾正:"你恐怕認錯人了。"

鄭曉蔓"哦"一聲,臉紅得厲害,慌忙道歉,又轉頭跟同伴討論上下鋪的分配問題,總算把小小的尷尬岔了過去。同時她心裏不停地責怪自己,是不是有點魔怔啊,怎麼會稀裏糊塗鬧出這樣的笑話。

坐定之後,喝了幾口列車上供應的水,鄭曉蔓忍不住再一次打量對麵鋪位上的章 為你服務一樣。尤其他的鼻尖,長而彎曲,薄薄的一層皮膚緊包在軟骨上,精致,脆弱,敏感,跟照片上喬喬的鼻子一模一樣。

"怎麼樣啊?"那人一點兒也不躲避鄭曉蔓的目光,相反對她仰起了自己的臉。"還在研究我嗎?"

鄭曉蔓心虛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選擇用語:"我想問問你,是不是曾經叫過'喬喬'這個名字?"

"不。"他搖頭。"從來沒有。"他忽然大笑起來,神情是孩子般的開心:"難道我跟你的某個朋友這麼相像?雙胞胎一樣像?"

鄭曉蔓麵紅耳赤:"其實……也不是我的朋友……其實……不不……"她語無倫次,感覺自己的智商一下子降低了很多。

那人想了想,伸手從屁股後麵的褲袋裏掏出一個咖啡色的皮夾,打開,抽出他的身份證,鄭重其事遞到鄭曉蔓麵前:"我叫王明,遼寧大連人,年齡住址上麵都寫著呢,請驗明正身吧。"

鄭曉蔓這才驚覺,其實對方一開始說話的口音中就有北方味兒,土生土長的北方人才有的那種味兒。她真是荒唐,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判斷安到人家頭上,簡直是死乞白賴了。

為掩飾自己的唐突,鄭曉蔓起身,拎起包廂裏的暖瓶,要出門打開水。她的腳被同伴的提包絆了一下,一隻帶花飾的高跟拖鞋掉了,光腳踩在地板上,身子就矮了一矮,虧得王明從旁邊托她一下,才沒有歪倒在晃動的車廂裏。

"不好意思。"她說,狼狽得隻想趕快從這個人身邊逃離。

"小心。"王明好意叮囑她,又彎腰從鋪位下找出她掉落的那隻鞋,幫她套到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