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翁達傑到了英國後,突然變成一個一錢如命的二房東,變成一個倫敦鴿子廣場的小攤販,鄭曉蔓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堂堂博後士,如此耽於小康,不思進取,鄭曉蔓不承認是翁達傑學純理論找不到工作的緣故,她認為是他這個人的思想本質起了變化,他沒有學會三百年前英國人的拓展精神,倒學會了現代英國人的懶散和享樂。
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猶豫了很久,還是拿起了筆。誰叫你是我唯一的最親近的人呢?
我們早先那個劇團的團長,你還記得嗎,眉梢上長著紅痦子的那個,姓季,老喜歡從後麵拍我們屁股的老流氓?昨天他居然摸到我住的地方來了,虧他有本事打聽。
他一進屋,就賊眉鼠眼地四處打量,還掀我的床鋪,開我的衣櫥,弄得像部隊首長下來查鋪似的。他一個勁地嘖著嘴巴說:"你這個地方住不得,真是住不得,潮濕,冬天還曬不著太陽,對女孩子皮膚不好。走走走,跟我走,我幫你重新找個好地方。"
我憑什麼要住他找的地方呢?是不是他覺得我特傻,傻到一句話就可以被騙走?
我告訴他說,我掙的錢隻能租這間房,我住得很滿意。
他搖搖頭:"喬喬對你不好。他自己走了,尋快活去了,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你看你瘦得……"
他伸手就要摸我的臉。我把他的手打開去。他開始惱火:"我好心來看你,你不能一點麵子都不給。"他又說:"你以為喬喬是什麼好東西?你知道他現在跟誰在一起?"
我把耳朵捂起來,不要聽他的鬼話。
他過來拉我的手,非要我聽不可。他大聲叫著:"是李芸啊!你最好的朋友啊!你的男朋友跟你的女朋友住到一塊兒啦。"他說:"你還為他守什麼守?你傻不傻呀?"
我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我們彼此都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做。我被自己嚇壞了。他愣了很短的時間之後,反過來就抽了我一巴掌。他瞪著眼睛罵我:"你個白癡!被人賣了還幫人點錢的貨!"他罵我,我也回罵他。我把他的祖宗八代都罵了。他罵不過我,氣得眉梢上那顆痦子紫亮紫亮的。
後來他就撲上來撕扯我的衣服,揪我的頭發,還用嘴巴啃我的脖子。他的力氣大,兩隻手卡住了我的喉嚨,把我勒得難以呼吸,更不要說張口喊人。他三下兩下就把我撲到了床上,用他的腿把我的腿夾住,夾得跟鋼圈箍桶一樣緊。我的兩條腿疼得像要斷了一樣。我的嗓子裏也很難受,一個勁地惡心要吐。你根本就想不到,他那時候的身體繃得像一張弓,又硬得像一座山,我推他的時候,我根本就成了一隻螞蟻,渺小得微不足道的螞蟻,根本不可能對他產生任何阻礙。我實在無法可想,隻能狠心咬破了我的舌頭,讓血從嘴巴裏流出來,嚇唬他。他果真嚇得不輕。他是怕我自殺,怕我死。不死人,什麼事情沒有。一出命案,他就說不清了,也逃不脫了。
他惱羞萬分地從我身上爬起來,邊提褲子,邊罵罵咧咧:"婊子!X養的!算你狠!"
我嘴巴裏還在流血,不敢張口,隻好用眼睛死命地瞪他。
他已經退回到門口,還不甘心,回頭想出了一句最能傷我的話:"你曉得喬喬現在做什麼?他做了一隻鴨!有人在杭州的酒吧裏見到過他,嗬嗬,收費不低。"
我跳起來,滿嘴流血地衝過去,用腦袋去撞他。這個天殺的流氓!
謠言會殺人哪!他自己殺不了我,就想用謠言來殺我。他是個壞到腳底流膿的惡棍。
鄭曉蔓躺在沙發上,就著窗外黃昏的光線,吃力地看藍皮麵本子上的字。她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張麵孔:拍電視劇的演員們所特有的小而瘦的臉龐,修直單薄的鼻梁,略帶幽怨的會說話的眼睛,尖俏的下巴,塗上口紅會變得妖豔的雙唇。她不知道這樣一副撩撥人的麵孔是不是跟真實的姚小蔓類似,抑或僅僅是她想像中職業演員的模樣。那個難忘的雨天,她打開灰藍色富康車的車門,姚小蔓的身體軟綿綿歪倒在她腿上時,因為驚恐和倉惶,她根本沒有看清楚死者的長相。
姚小蔓滿嘴流血、孤苦無助地在廉租房裏哭泣和傷心的一幕,她的男朋友喬喬知道嗎?他如此長久地忽略她,疏離她,是因為遺忘還是無奈?
一個柔弱的生命,飄泊在舞台和片場之間的女人的生命,就章 幸福、憤怒和逆轉的。這世界仿佛一個張開口的隧道,有一股瘋狂吸附的力量,稍不留神就能把她裹卷進去,無法自拔。
小蔓。她在心裏輕輕地喊。小蔓……她的聲音越來越弱,變成一絲歎息,從她的唇間飛出,融進黃昏橙黃色的光線裏。
她不知道喊的是別人,還是自己。
她把深藍色的本子舉起來,蓋在自己臉上。她嗅到了紙張的芳香,和字裏行間漫溢出來的女人身體的氣味。
第二次跨進交警大隊那間陰暗擁擠的辦公室時,鄭曉蔓已經有了一種故地重遊的親切。那個戴眼鏡的和氣的警官趴在桌上填寫一份報表之類的東西,看見鄭曉蔓進門,他抬起頭,因為光線的原故眯一眯眼睛,緊接著臉上就漾出笑容。
"是你啊。"他說,"同名的那個?"
鄭曉蔓點頭應答:"是,同名的那個。"
警官站起身:"你請坐。"出於職業習慣,他緊接著問:"不會是開車又出了事情?"
鄭曉蔓笑著搖頭:"不,我的事故頻率還沒這麼高。"
警官幫她鬆一口氣:"那就好。其實說起來,女同誌開車相對比較穩妥,輕易不出大事的。"
鄭曉蔓指了指外麵:"我從附近路過,忽然想到要來問問,上次那個……"
警官接過她的話:"哦,你是問那輛富康車的車主有沒有出現吧?"他搖搖頭,"沒有。我們在網上還發了通告,一直沒有回音。"
"那就是說,車主還不知道他的車子出事了?"
警官點頭,嘖了一下嘴。
"那麼……"鄭曉蔓小心翼翼開口,"我能不能知道車主的家庭地址,或者電話號碼?"
"電話號碼沒有。地址有一個,是汽車行駛證上登記的。我們曾經查過,原址早就無人居住了。"警官好奇地看著鄭曉蔓:"你想跟他聯係?"
鄭曉蔓微紅了麵孔:"心裏放不下這件事,總想知道一下這個人,他和死者,他們之間的關係……"
警官笑起來:"你肯定是個作家,編故事的,我看得出。"
鄭曉蔓的臉越發紅燙:"不,請別這麼想。"
"你不用瞞我,作家才有這樣的好奇心。等等啊。"他走到隔壁屋子,片刻之後出來,手裏多了一張紙條。"給,這是車主登記的地址。寫出書來,別忘了打電話通知一聲,我一定去買一本,看看作家是怎樣編故事的。"
城郊荒蕪的河邊。沿河一排幾十年前蓋起來的平房,房主們都已經遷出,牆壁和門板上寫滿了帶白圈的"拆"字。有一些包工頭模樣的人在附近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探頭進某一個院落,睃巡裏麵可供利用的建材:門板、窗框、木料梁柱、磚瓦、水管、龍頭……他們的目光像一把解牛的尖刀,隻一眼,就能夠把整座房子肢解得體無完膚。
鄭曉蔓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東西:那張照片中作為背景的牆壁。灰色斑駁的舊磚,頂上有屋簷伸出來,但是照片中沒有能夠照全。拍照片的時間是在冬季,所以喬喬的腳下有枯幹的黃色茅草。現在正逢初夏,雜草瘋一樣生長,蓬勃茂密,鮮綠得令人心驚。鄭曉蔓心裏想,如果此時喬喬靠在這堵牆上,穿著一身白衣白褲,臉上有陽光的閃亮,該是多麼醉人的一道風景。
鄭曉蔓朝著灰牆,慢慢地走過去。她看見陽光下自己的影子,細細的一長條,先是遮去了一小片雜草,而後順著磚縫一點點地上升,升到跟她的頭頂差不多高,不動了。這時候她的身體已經麵朝牆壁,緊貼在牆麵上。她側過耳朵,聽到牆內傳出來的城市的震動,轟隆隆的,有無數條巨龍從地底下呼嘯而過似的。被陽光曬過的灰磚散發出年代久遠的塵土氣息,有一種令人落淚的溫暖。臉頰感覺到磚塊的粗糙,磚體表麵粉塵剝落後的窪坑,石灰漿硬硬的棱角。她想,如果那個會變魔術的美國人大衛站在她身後,令她的身體穿牆而過,她會不會就此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呢?一個古老的沒有欲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