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眼球的雨刮器》(2)(1 / 3)

李芸走了,她說她實在混不下去,不如出去闖闖。走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哭得一塌糊塗。我知道她不是因為離別的傷心,是恐懼未來生活的險惡。她把她外婆留給她的一個純金手鐲賣了,把她最心愛的一根鉑金項鏈和一塊梅花金表也賣了,而後去金橋市場買了一套仿真手飾和一塊塑料機芯的仿名牌表。她冷笑著對我說,章 情人、職業、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那些昂貴的真貨留在身上!她還買了一身黑色的鏤空內衣,一條很短的皮裙,一件後背開口極低的緊身毛衣,穿上以後連胸罩的扣子都能夠看見。她一件一件套上這些新買的衣物,在我麵前跨著大步走來走去,簡直讓我頭暈!我真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有時候李芸的念頭是很瘋狂的。

實在懷念我們三個人同在劇團的日子。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在劇團對街的餐館吃自助火鍋,我們別的不要,專挑基圍蝦拿,每人吃了兩大盤,火鍋店的老板心疼得呲牙咧嘴,不停地嘖著舌頭,像是牙縫裏嵌了鋼絲。結果我半夜裏又拉又吐,李芸出了一身過敏性的風疹,你上火,嘴角上鼓起兩個小燈籠樣的燎泡。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有逃過一劫。李芸說,瞧瞧,窮人發財,就是這個樣子!

鄭曉蔓想不出來翁達傑現在怎麼變成章 遠足、泡酒館。她怎麼也沒有料到,帶花園的樓房倒是租下了,可是翁達傑當上了二房東,他把樓上樓下所有看得過去的房間全部租給了中國留學生,自己蝸居在頂樓半間閣樓裏,那房間進去之後非但不能直腰,還無法放進一張像模像樣的床,隻能夠在地毯上直接放張床墊。翁達傑解釋說,反正他回房間也就是睡個覺,弄得太鋪張了是浪費。

鄭曉蔓在那棟小樓裏住了三個月,每天都跟環境中的"髒、亂、差"作鬥爭,每天都是失敗,前功盡棄。廚房裏兩隻大冰箱總被各種方便食品塞得快要爆炸,地麵從來沒有人打掃,油膩得無處下腳,煤氣灶上絡繹不絕地有人做飯,奶漬、油漬、菜湯、飯粒撒得到處都是,天長日久,強力清潔劑都無法擦出原貌。衛生間更不能提,早晨最擁擠的時候,提著褲子在門外等十分鍾都未必能夠輪上使用,堵塞、漫溢、水管爆裂更是常事。鄭曉蔓算了一下,二百平米的小樓,五個房間,最多的時候住進了八個人,陳朽的地板終日咯吱咯吱響個不停,真正的不堪重負。

在章 下巴,覺得麵前的這個男人正在變得陌生,非常陌生。三個月剛剛住滿,她對翁達傑說,我要回去了。她說,我不能夠忍受把銀行存款當神供著的日子。

又過三年,鄭曉蔓再去英國探親,帶著十歲的兒子翁小傑。翁達傑的博士後研究已經結束,拿到了綠卡,在倫敦鴿子廣場附近租下了攤位,正經八百做起了賣貨商人,與他十幾年辛苦研究的學問徹底再見。原先那棟小樓,他幹脆貸款買了下來,一次性地包租出去,自己在倫敦貧民區另外租了一大間公寓房,境況多少有一點改善。

鄭曉蔓和兒子到達倫敦機場那天,翁達傑開著一輛米黃色的二手豐田車去接她們母子,並且慷慨大方地帶她們去了"必勝客",吃兒子最喜歡的意大利比薩餅。翁達傑坐下來之後,指點著店堂裏的一切,對兒子說:"想吃什麼,盡管要!"很有些揮斥方遒的意思。

而後,他扳著指頭,以數學家特有的精細思維,開始對鄭曉蔓細數他的每一筆收入,每一張存單,每一種增源節流的辦法,每一點拓展生意的打算。鄭曉蔓聽得不耐煩,頻頻皺眉。翁達傑察覺到了,不太高興地說她:"人不能總是在雲端上生活,資本的原始積累階段就這個樣,我現在就是處在這個階段裏。"

鄭曉蔓本想把兒子放在英國讀書,等他適應了環境之後,自己還回國內工作。但是她很快發現這樣的安排不合適。翁達傑絕對舍不得花大錢送兒子上私校。公校倒是很便宜,但是教學太差,風氣也壞,兒子去了等於放鴿子,撒出手就很難收回來。再說,翁達傑一心放在如何賺錢上,他每天早晨給足兒子一天的飯錢,就什麼也不管了。鄭曉蔓說他,他卻振振有詞:英國的孩子都這個樣。

英國的孩子是這個樣,那是人家的成長環境,中國孩子從小被父母學校管習慣了,不管就會很糟糕。鄭曉蔓隻有這一個兒子,她不能冒這個險。

住了半年之後,她把兒子又帶回國內來了。

翁達傑絲毫沒有反對。鄭曉蔓真的不知道他心裏整天想些什麼。

我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我已經懷孕了,都快三個月了。其實我們最後那一次做得很短,你是匆匆忙忙退出來的,你說你心裏難過,很難過,因為你不忍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

說了不忍心,你還是走了。如果反過來,我舍不得你,我就不會走。

不說這些,說了我也難過。

那個臉上滿是雀斑的年輕護士拿著我的病曆問我:"你丈夫呢?"我告訴她我沒有丈夫。本來我想撒謊,後來我怕她要結婚證看,還是說了實話。"男朋友總該有吧?"她說。我回答她:"男朋友出差了。"她撇著嘴角笑了笑,明顯是不相信。在她的眼睛裏,我這樣獨自就醫的女孩肯定是做小姐的。我無話可說。

上了手術床之後,醫生的手腳很重。她扳著一張鐵板一樣的臉,眼睛在口罩上麵像金魚一樣鼓著,好像生氣得不得了的樣子。冰冷的刮刀在我的子宮裏進進出出,牽心拉肺地疼,我忍不住地渾身哆嗦。那個長雀斑的護士嗬斥我:"別嬌氣!你動來動去,手術還怎麼做?"

喬喬,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嬌氣。這不是一回事。

過了很久,我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護士忽然叫了一聲:"哎喲!"我看見醫生停了一下,直起腰,轉身出門。她就這樣把我光著下身扔在手術床上。我的雙腿仍然大開著,冷風從下身灌進去,說不出來的那種寒徹。護士到旁邊接電話去了,我不敢開口問她是怎麼回事。空調機還在呼呼地響,溫度打得很低。她一點兒都沒有考慮到我會冷。我整個的身體都好像浸在冷水裏。

鼓著眼睛的醫生終於又回到手術室裏,並且帶來了一群滿臉興奮的年輕男女。我看見他們的胸前都掛著"實習"的牌子。其中有一個男孩,他真小啊,簡直就像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模樣,臉紅著,眼睛躲躲閃閃,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醫生大聲招呼他們:"過來過來!都過來看!"他低頭走過來,從眼角偷偷看我,而後站到了人群最後。

七八顆黑黑的腦袋湊在一起,在我敞開的身體前,輪流窺探我最隱秘的、最不能見人的私處。每個人又輪流端起一個托盤,仔細看那裏麵的血汙。那是我的孩子,尚未成形就已經死亡的孩子。我聽到女醫生講解說:"同卵的雙胚胎……"

如果我能夠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起身就走。我不是標本,也不是無知覺的物體,怎麼可以接受這樣的輕慢和羞恥。

可是我已經虛弱得沒有開口的力氣。寒冷和疼痛使我的身體縮成了一團皺巴巴的抹布,攤開在無遮無擋的手術床上,任人使用。

星期五晚上,鄭曉蔓的兒子翁小傑從寄宿學校回來度周末,跟鄭曉蔓有了如下的一番對話。

鄭曉蔓把一塊油汪汪紅亮亮的紅燒雞翅夾到了兒子的飯碗裏,目光切切地盯住了兒子的臉:"小傑,有件事情,媽媽要跟你商量。是一件大事。"

翁小傑把碗裏的雞翅夾起來,舉到半空,正麵看一看,反麵再看一看,麵無表情地送回菜盤中:"翅根太肥了,我要吃翅尖。"

鄭曉蔓立即從菜盤裏翻出一塊翅尖,送到翁小傑的筷子上。"小傑,你聽我說,媽媽和爸爸之間……"

"你們要離婚?"翁小傑打斷了鄭曉蔓的話。

鄭曉蔓張口結舌:"你怎麼會這麼想?"

"很正常啊!"翁小傑把雞翅送到鼻尖下嗅了嗅。"你們老是分居,如果是外國人,早就離婚了。"

鄭曉蔓麵紅耳赤,有點像是被別人窺探隱私似的。"不是這個原因,小傑,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