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蔓開車出門的時候沒有考慮到下雨的事。從早晨起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趕去機場,要不要去送翁達傑,要不要,要不要?昨天晚上他們吵過一架之後,她是拿定主意不去送他的。早上翁達傑浮頭腫臉、失魂落魄地從客房裏出來時,鄭曉蔓身上穿著印有大朵紅花的睡衣,正在廚房燒水泡茶,完全是不準備出門的樣子。翁達傑在她身後站了約摸有兩分鍾,嘴巴裏呼出的氣息把鄭曉蔓的脖子都灼得發燙。但是鄭曉蔓忍著,慢慢地洗茶杯,擦幹,從擰開的茶葉罐裏掏茶葉,仿佛她的後背是一片沒有任何感覺的牆。翁達傑終於重重地歎一口氣,宣布說:"那我就走了。"他陰沉著臉,一個人拉著半人高的旅行箱出門,箱子的滾輪跟地麵撞擊得驚天動地的響。
翁達傑會花十二塊錢打車到漢口路的民航售票處,然後再花二十五塊錢搭乘去機場的大巴。他絕不舍得獨自打一輛車直開機場的。絕不。這個人現在就是變得這樣精打細算,一錢如命。鄭曉蔓懷念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候的翁達傑從來沒有錢的概念,也從來不用皮夾子,口袋裏的鈔票總是揉成一把,要用時抓出來,撿出皺巴巴的一張兩張。人的變化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可思議,讓人驚歎和感歎。
翁達傑走了之後,爐子上的水就開了。鄭曉蔓泡一杯茶,端到沙發前的茶幾上,又拆開一包"達能"早餐餅幹,然後打開電視,看早間新聞。屏幕上的滾動字幕播報今天有中到大雨,鄭曉蔓心不在焉,眼睛看見了,沒往心裏去。她咬了一塊餅幹在嘴巴裏,太幹,咽不下去,就伸手去端茶杯。杯子太燙,她的手摸上去的時候,下意識地抖了一抖,結果杯子居然就碰倒了,一杯滾燙的水眨眼間把茶幾弄成汪洋,茶杯滾到了地毯上,茶葉在玻璃的台麵上衝得東一攤西一片,報紙成了皺巴巴滴著水的抹布,用去一大半的紙巾盒甚至在積水中飄浮起來,小船一樣轉了個方向。
鄭曉蔓站起身,沮喪地看著這一切。這是懲罰,她想,因為她和翁達傑吵架了,為了她帶不帶兒子去英國定居的事。她不願意。之前她探親去過兩次,實在厭惡了那種居無定所的日子,那種自我飄泊和放逐的日子。翁達傑卻責備她養尊處優,自私,對婚姻冷淡。兩個人心裏都窩著火,睡覺時翁達傑甚至賭氣蜷到了兒子翁小傑的空床上。一早起來,鄭曉蔓宿怨未消,才不肯去機場送他。的確有點兒過了。要知道,翁達傑去的不是杭州廣州隨便什麼地方,他是去英國,一去最起碼又要有半年一年不能回來。
該死的。鄭曉蔓在心裏罵了一句。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她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是性情和性格注定了她要無休止的忍受和等待?
鄭曉蔓開車上了路,朝著機場方向飛奔。時間還來得及。她還是應該送送他,好歹他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車裏開著空調,涼風習習,所以鄭曉蔓沒有感覺到外麵空氣中異乎尋常的悶熱和潮濕。她的車技不是太好,手握著方向盤的時候,眼睛忙著看紅綠燈,看車行道的指示標誌和路兩邊行人的動態,也就沒有注意天空中烏雲翻飛的異象。甚至在豆大的雨點啪啪地抽打在車窗玻璃上以後,她仍然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是打開雨刮器,把自己的車速降得更慢一些。
人坐在車中,和行走在路上,對風雨的感受天差地別。
夏天的暴雨總是脾氣暴躁,傾泄而下時帶著一股肆虐和瘋狂,像狂躁型精神病人的瞬間發作。雨水瀑布一樣地衝涮著車窗玻璃,流速極快,形成飛泄而下的雨簾,將車裏車外隔成兩個世界。鄭曉蔓把雨刮器的擺速開到最大,她的眼前才馬馬虎虎維持著一片勉強清晰的扇形視窗。她聽到比自己心跳聲要快上將近一倍的雨刮器的"嗒嗒"聲響,看見刮頭刷過之後濺出去的密集水花,心裏想著這樣的大雨航班會不會延誤?如果延誤下來,翁達傑是焦躁還是慶幸?
前麵路口拐彎。因為視角和雨水的關係,鄭曉蔓看不見紅綠燈的狀況,隻能跟著前麵的車行動態決定自己的行動。她前麵的車好像是一輛灰藍色的富康,車型很舊,開起來搖搖晃晃,幾乎可以報廢的那種。車後的刹車燈一直沒亮,可見前方道路是暢通的。但是就在鄭曉蔓放鬆心情準備跟上去拐彎的刹那,那輛車突然地一個急刹,傾盆大雨中,隔著密封的車門,鄭曉蔓還是聽到了一聲尖利刺耳的車輪的怪叫。她刹那間驚出一聲冷汗,立刻去踩自己的刹車,還是遲了,車頭已經頂上前麵那輛車的屁股,輕微的震動傳遍了鄭曉蔓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往前麵磕了一磕。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追尾了。第二個念頭是:應該不太嚴重,最多彼此碰破一點車漆。
雨就在這樣的時刻,像半個小時前的突然而至一樣,在鄭曉蔓的毫無察覺中戛然而止。
應該下車察看一下,如果前麵那輛車的損傷不太嚴重,就賠一點錢算了,最好不耽誤去機場的時間。鄭曉蔓這麼想。
可是她發現路邊的人群開始往富康車的前方聚攏,人們的臉上出現了震驚和恐慌,還有人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大概是呼叫交警過來吧。大雨過後,路上的積水並沒有很快消退,水流沿路溝嘩嘩地衝淌,打著旋渦,流入下水道,一些樹枝樹葉之類的髒物飄浮在水麵,緩慢地、像龐大的拖船隊一樣移動。鄭曉蔓的車後傾刻間已經排出一長串各式車輛,見前方不動,嘟嘟地按著喇叭,而後終於失去耐心,一輛接著一輛後退,改道另行。
鄭曉蔓不能走,她出了車禍,需要協商解決。但是她奇怪前麵那輛車的車主怎麼沒有反應,車門一直緊閉,遲遲沒有人出來。天哪,怎麼回事啊!她自言自語,急得用勁拍一下喇叭,然後氣衝衝下車。
令鄭曉蔓魂飛魄散的是,前麵那輛車不走的原因,居然是車主闖了更大的禍:他撞死了人!一個很年輕的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她蜷曲著身體躺在車前好幾米遠的地方,衣扣飛開了,露出一邊瘦瘦的胸脯,乳房是尚未發育成熟的嬌小,驚恐的老鼠一樣瑟縮在胸前,乳頭像一顆哀怨的眼睛。她的頭發沾著血塊和泥巴,如同頂在腦袋上的一團肮髒的水藻。腳上的一隻白色涼鞋不知怎麼鑽到了她的手邊,被她壓在手下,緊緊抱著一樣,另外的一隻卻飛到遠處的綠化叢中,被一個勤快的老頭兒撿了過來,不知如何是好地拎在手中。她身下凝著一片鮮紅,積水汪起來的地方稀釋成淡紅,並且那紅色還在慢慢洇開,無限擴散。
剛剛過去的暴雨實在太猛,鄭曉蔓居然沒有看見前方發生的這一幕慘劇。
她按住怦怦作跳的心髒,轉頭看那輛肇事的灰藍色富康車。車主還是沒有開門出來的意思。鄭曉蔓卻注意到車前窗的雨刮器不知為何停止了擺動,因此窗玻璃上沾了一層密集的水珠,每一顆幾乎都有蠶豆大小,反射出遠處的灰白色天光,使人看不清楚車內主人的模樣。所有的人都在圍觀那個被撞死的女孩,等待警車開過來處理事故,沒有人在意肇事車主這時候的情緒。但是鄭曉蔓自己開車,所以她注意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細節。她想了一想之後,果斷地折回頭,走到那輛車的車門前。
她敲了敲門上的玻璃。沒有人應答。車主也許是嚇壞了,嚇傻了。鄭曉蔓心裏不由得浮起一絲同情。她緊接著又想,躲著也不是個事啊,總要出來承擔責任的,何況他和她之間還有交道要打。鄭曉蔓這麼想了之後,手放在富康車的門把上,屏住氣,猛地一下把車門拉開了。
一個人的身體,是一個女人的身體,軟綿綿地朝著鄭曉蔓的小腹處栽過來,又順著鄭曉蔓的大腿滑下去,俯磕在車門下。鄭曉蔓一瞬間頭皮全部炸開,張開雙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