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在床邊急促地呼叫了很久,鄭曉蔓的意識才慢慢地從黑暗中掙紮出來,飄浮上升,回到現世。昨天晚上因為受驚過度,情緒實在糟糕,多吃了一顆安眠藥,結果就是把自己弄成了一具死屍。
她閉著眼睛,伸出一隻手,摸摸索索地抓起話筒。
電話裏是翁達傑的遙遠的聲音:"我已經到倫敦了,在希思羅機場。"
鄭曉蔓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翁達傑停頓了一會兒,有點艱難地說出一句話:"我在飛機上想了一夜,我們還是離婚吧。"
鄭曉蔓使勁甩著頭,要把自己從安眠藥的藥勁中拉出來。她現在的腦袋像一個青澀的木瓜,繃繃地響,思維很遲鈍。翁達傑的話她是聽進去了,但是反應不過來,想不出應答他的言辭。
翁達傑似乎有些不滿:"鄭曉蔓,你是不是在聽?"
鄭曉蔓一個勁地點頭。但是她忘記了翁達傑看不見她點頭的動作。
翁達傑酸溜溜地說:"我明白了。"他又說:"如果你現在不方便,身邊有人,我們下次再談。"
鄭曉蔓掙紮出了一個字:"不。"
翁達傑想了想:"那好吧,我就把話說完。昨天上午我在機場,一直在等你的,你大概沒想到吧?我一直望著門口,等你出現。我想你要是趕過來送我,說明我們的婚姻還有希望,我們可以再想一想,作一個挽救。下雨之後,航班誤了一個小時,我甚至還很慶幸,因為留給你的時間更加充分。可是你到底沒有來。登機的時候,我心裏多少有一些難過……"
鄭曉蔓趕快接住了他的話:"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翁達傑冷冷地打斷她:"不必了,事情非常明白,你我的情份不過如此。"
鄭曉蔓舌頭打結地說:"翁達傑……"她腦子裏一片混亂,話語像一團亂麻,堵在她的喉管裏,她怎麼努力也扯不出一個開頭。她急得渾身冒汗。
翁達傑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鄭曉蔓"咕咚"地一聲把自己重新放回到枕頭上,心裏怨恨翁達傑的是:他居然等不及走進家門,在機場就渲瀉出了他對她的不滿,簡直像吃壞了肚子迫不及待要上廁所一樣。
走進房間的一瞬間,鄭曉蔓眨巴了一下眼睛。房間太小,也太暗,幾張做工粗糙的辦公桌擠得讓人難以放開手腳走路。每張桌麵都堆滿了紙張、文件夾、電話機、電腦、還有茶杯飯盆什麼的,雜亂無章。因為是梅雨季節,屋裏有一股潮乎乎的黴味,牆壁和陳舊的窗框上似乎還溢著水汽,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公安局交警大隊辦公處。
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的男人招呼她:"是鄭曉蔓?你請坐。"
鄭曉蔓坐下來,接過男人遞過來的一杯水,受寵若驚地道了謝。她打量他身上的警服,猜測肩章上的徽紋所指明的身份:警督?還是警司?交警的職務是不是這麼稱呼?她弄不清楚。就像她始終弄不清楚軍人們肩章上杠和星的關係。
戴眼鏡的男人在她對麵坐下來,搓了搓手,先說一句開場白:"真要感謝你,上次來幫我們錄了目擊證詞。"
鄭曉蔓客客氣氣回答一句:"應該的。"
"我怎麼對你說呢?"他斟字酌句,盡量要在一個優雅女士麵前做出禮貌得體的樣子。"那個開車撞人的女人,她的死因已經查清楚了,是過度驚嚇而死。"
"真的?"鄭曉蔓不覺提高了聲音。
"很難相信,然而事實就是如此。"警官苦笑著攤了攤手。"她開的那輛富康車,刮雨器壞了,雨下到最大的時候,前方視線不清,被撞的女孩違章過馬路,她沒看見,或者說沒有及時提防,一下子就弄出了大事。結果是女孩沒死,她自己當場嚇死了。"
"女孩沒死嗎?"鄭曉蔓非常驚歎。
"沒死。是個農村女孩,進城來打工的。年輕啊,生命力頑強得驚人,昏睡一夜,醒過來就沒事了。當然,外傷還是很嚴重。"
鄭曉蔓想到那具蜷曲在雨水裏的身體,撕開的上衣中敞露出來的一側乳房,飛到綠化叢裏的白色涼鞋,心裏有一點恍惚和詫異。
"啊,順便說一句,那個開富康車的女人,名字跟你相同,也叫小蔓,姚小蔓。你是拂曉的曉,她是大小的小。"警官低頭看了一眼翻開的案卷,有點跟鄭曉蔓沒話找話的意思。
鄭曉蔓含混地應著,神情還是恍惚。她已經把自己陷進了"過度驚嚇"這個詞語帶來的意象之中,仿佛詞語後麵的世界大得無窮,她東張西望總是摸不著邊,進去了就再找不著出來的門。
警官站起身,打開牆角的一個矮櫃,拎出一個裝著亂七八糟物品的塑料袋。
"喏,這些都是我們從姚小蔓車上找出來的東西。通過她的駕照查出來,她原來是木偶劇團的演員,後來劇團解散了,她就在各個劇團和劇組裏串場子,幹臨工。車主不是她,是一個叫喬喬的男人的。男人買的是輛二手車,之後不久就從單位裏辭了職,不知道漂在哪兒,車子留給了姚小蔓使用。總之這裏麵很複雜,我們沒辦法找到這個叫喬喬的人。當然也不是絕對找不到,是犯不著驚天動地找,畢竟沒有殺人搶劫,你說是不是?"他用的口氣,好像跟鄭曉蔓商量似的。
"怎麼處理呢,這種事故?"鄭曉蔓很茫然。將心比心,她覺得做交警挺不容易。
"隻能把車扣了,等車主過來認領。姚小蔓身上還有點錢,現金,我們先拿去付了那女孩的醫藥費。將來要是保險公司賠了錢,再退還家屬。隻能先這麼做。每天發生的事故多得讓人頭疼,再要過細處理,我們沒這個精力和人手。"
警官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他望著鄭曉蔓的眼睛閃閃爍爍,瞳仁裏洇著一絲柔情。顯然,他對眼前的女人不隻是好感,意識裏已經不知不覺夾雜了另外的東西,能夠把心泡軟的一種東西。
這時候,來了另外一個交警,女的,很年輕,圓圓的眼睛透著稚氣,實習生的模樣,俯身跟警官咬了幾句耳朵,把他叫走了。"我去去就來。"警官起身前,對鄭曉蔓招呼了一下,很客氣。
鄭曉蔓獨自坐了幾分鍾,覺得無聊,伸手把桌上的塑料袋拖過來一點,拉開袋口,看裏麵的東西。有一個癟癟的錢包;一本黑色封皮的駕照;一把折疊傘;一卷拆了封的清涼薄荷糖;兩管口紅,一管是黑色塑料外殼,一管是白色金屬外殼,都不是什麼打眼的牌子;幾張停車場和加油站的收據;半瓶喝剩的娃哈哈礦泉水;一個64開大小的深藍色皮麵的本子,一半已經用過了,側頁留下了發黑的手印,頁麵也顯出鬆動,另一半的頁麵還相當嶄新,紙張和紙張之間緊密結實。鄭曉蔓出於一個文字編輯的習慣,把本子從塑料袋裏掏出來,隨便地翻了一下。她首先看到了夾在本子裏的一張男人的照片,全身的風景彩照,背景是一堵殘破的牆壁,灰色,有枯幹的黃色茅草從牆角伸出來,瑟瑟縮縮的樣子。男人穿黑色皮夾克,同樣黑色的棉布休閑褲,胳膊抱在胸口,站姿鬆鬆垮垮,一條腿還屈在後麵,腳尖著地,腳後跟頂在牆上,給人的整個印象,有一種無所事事的頹廢和迷茫。他臉上最明顯的特征還是那個鷹鉤樣的鼻子,鼻尖長得出奇,朝著下巴處彎下去,仿佛一棵探在懸崖邊的樹。長著這種鼻型的男人,一般說來是陰鷙的,精細的,強勢的。可是這個叫喬喬的男人不是,相反,他的彎彎的鼻尖給他帶來了風格特異的美,一種脆弱和不堪一擊的柔軟的美。
鄭曉蔓翻過照片,發現後麵還寫了幾行潦潦草草的字:親愛的小蔓,我等著你的電話,每天,每時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