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眼球的雨刮器》(1)(3 / 3)

再往後翻,清秀和規整的字跡跳到鄭曉蔓的眼睛裏,她的心跳起來,仿佛斷斷續續的文字中藏著一個捕網一樣的磁場,就等著把她這樣的人吸引過去。她覺到了興奮,有一種窺視別人私欲的快樂,又有一點令她羞慚的罪惡感。隻一閃念之間,這個深藍色皮麵的小本子就踉蹌著落進了她的皮包裏,和她的錢包身份證銀行卡躺到一起,被金屬拉鏈嚓地一聲鎖了起來。

戴眼鏡的警官恰在這時回到辦公室,卻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鄭曉蔓眼睛裏的慌亂和緊張。他關切地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水?"

鄭曉蔓猛地起身:"如果沒有我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警官趕快聲明:"沒有你的事,絕對沒有。隻是想把事故的調查結果告訴你,讓你放心。我們也怕你連累著受到驚嚇。"

鄭曉蔓說:"不不,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她護住懷裏的皮包,逃一樣地告辭出門。

親愛的小蔓,我等著你的電話,每天,每時每刻……

鄭曉蔓默念著這句話,感覺到語言中有呼吸一樣的輕柔,像是從唇齒間以氣聲的方式吐出來的,帶著佳潔士茶爽牙膏的清香,舌間津液的甜蜜,和男人身上令人興奮的體味。"小蔓",這個和她的名字同音的讀聲,從鄭曉蔓自己的口中發出來,有了一點自憐自愛的意思,幽秘和曖昧,傷感和無奈。想到被稱呼的這個人已經化為一縷輕煙飄搖而去,而稱呼她的人還渾然不知,或許還在等她的電話,對她思念依舊,鄭曉蔓的心裏就漾開一絲說不出來的痛。

鄭曉蔓給翁達傑打了幾次電話,才算斷斷續續說完了雨中車禍的大致過程。翁達傑每次接電話都不耐煩,不是推說房東要來找他,就是說他正準備出門,鎖門的鑰匙都拿在手裏了。鄭曉蔓就很難一次性地把事情說得完整。翁達傑在倫敦鴿子廣場附近有一個露天攤位,賣一些從國內販過去的汗衫牛仔褲皮帶錢包之類廉價物品,賺點旅遊者的小錢。但是鄭曉蔓心中有數,他每天出攤的時間有限,並不像他自己宣稱的那麼忙碌不休。

鄭曉蔓感覺到翁達傑的態度在回到英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再像從前那樣要努力挽救這個婚姻,對她好言相勸,甚至還趕回國求她,說服她再去一次英國,再給他一次創造幸福生活的機會。他現在的口氣明顯冷淡,催著鄭曉蔓跟他離婚,話語中顯露出沒有什麼挽回餘地。

鄭曉蔓在電話裏問他:"翁達傑,你坦白告訴我,身邊是不是睡著另外一個女人?"

翁達傑聲音懶懶地:"這些事情你不必打聽,免生閑氣。"

鄭曉蔓追問:"是不是那個越南女人?離了婚你準備跟她過日子了?"

翁達傑抬高聲音:"叫你別問,你煩不煩啊?"

鄭曉蔓的眼前就出現了那個越南女人的樣子:三十歲上下,瘦瘦小小的身子,皮膚是淺棕色,鹿一樣溫順而又容易受驚的眼睛,嘴唇有一點厚,顏色也發暗,一望而知拙於言詞。事實上,她所掌握的有限的英文單詞也隻能讓她在大部份時間中保持靜默。她在翁達傑的攤位旁邊租著另外一個攤位,賣一些東南亞國家的小手工藝品。一開始來的時候,她連做生意必須會說的幾句話都說不周全,逢到遊客討價還價,翁達傑就湊過去幫她的忙。翁達傑自己解釋:"山連山,水連水,同誌加兄弟嘛。"久了之後,越南女人不過意,就每天從家裏給翁達傑帶飯,裏三層外三層包得熱乎乎的,中午的時候含笑送到翁達傑手上。女人做的越南飯菜酸酸甜甜辣辣,很合翁達傑的口味。他就策動女人開個越南餐館,說到時候他來入股,管經營,高興了自己還能下廚,做個揚州炒飯和咕佬肉,肯定火。女人聽了隻是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鄭曉蔓去英國探親的那段時間,在翁達傑的攤位旁見過那個越南女人,那時候她就感覺他們有戲,她想他們總有一天會睡到一張床上,或遲或早。

溫順的眼睛表明心地善良,墩厚的嘴唇撅起來的時候最是性感……天哪,翁達傑把瘦瘦小小的越南女人抱在懷裏,吻她,撫摸她,和她做愛,心裏該有多麼的滿足啊。和她在一起,他一定非常放鬆,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會享受到凡俗的快樂。男人追慕高雅,卻喜歡簡單,這是他們的共性。

喬喬,我現在是在舞台左側的道具間裏,給你講述我一天的生活。謝幕之後,大家都去吃夜宵了,是劇院院長請客,好像今天是他們的建院多少周年吧。我很知趣,推辭沒有參加。我不過是個走穴的個體演員,幹活拿錢,不該擠進人家的生活圈子,對吧?

燈光很暗,我的眼睛有點疼。剛才卸妝的時候,有紙屑揉到我的眼睛裏了,流了不少眼淚,人家以為我在哭。道具組長還特地過來拍拍我的手。其實我現在根本不會哭了,演悲劇都哭不出來。

忘了告訴你,我們上演的劇目是什麼。一個兒童劇,《我們向著太陽走》。你可以想像一下我們演出時劇場裏的熱鬧。每一句台詞說出來都有孩子笑。沒什麼好笑的,可他們還是笑了。有一項研究說,兒童平均一天要笑三百次,成年人隻有六次。懸殊大得嚇人。這麼一想,就應該原諒他們在不該笑的時候笑。

我很努力,一個人幹了三份活兒,在劇中先扮奶奶,中間改扮幾分鍾的媽媽,最後又扮成山村小學的學生。七十歲,四十歲,十歲。每次上場,年齡遞減三十歲,了不起吧?後台人員總是從我下場改裝的時間判斷演出進度。他們會說,哦,媽媽要上場了,還剩四十分鍾……啊,該山妮出場了,再有五分鍾就謝幕了……我像木偶人一樣坐在化妝凳上,前麵是化妝師粗手粗腳往我臉上啪啪地打著油彩,後麵是服裝師替我脫去一件衣服,換上另一件衣服。我伸著脖子,張著胳膊,心裏念著下麵一場戲的台詞,耳朵還要豎起來聽台上的聲音,操心著別誤了場子。我是不是一隻上竄下跳的猴?

鄭曉蔓讀到記事本中的這一頁,想像一個在舞台竄上跳下不斷改換麵孔的女人,覺得非常有趣。

和翁達傑結婚的十幾年中,他們還沒有進劇場看過一場正經八百的戲。偶爾單位也會發票,那都是歌舞演出,宣傳或者聯歡性質的,意思不大,不如坐在家中看電視裏的綜藝節目。

在英國探親的那段時間,倫敦恰好上演新片《英國病人》,翁達傑破天荒地掏錢買了票,帶鄭曉蔓去看了。後來鄭曉蔓才知道,《英國病人》的小說作者有一個跟翁達傑讀音相似的名字:Ondaatje 。翁達傑為此很得意,逢人就說,好像他已經跟著沾光,在英國乃至世界揚名了似的。鄭曉蔓打擊他,說,你這個名字的漢語拚音是這麼寫的:Weng DaJie ,跟人家那幾個字母差遠了去了,不信你翻開護照看看。

鄭曉蔓真的拿筆在裝麵包的紙袋上寫出了翁達傑的漢語拚音。每個字母都寫得很大,明顯是嘲諷,看不起,不屑。

讓翁達傑格處生氣的是,那天正好留學生圈子裏輪到他在家請客,家裏麵擠了一屋子衣著陳舊、麵色疲憊的大齡青年,鄭曉蔓的尖刻無疑是當眾傷人,很不給翁達傑麵子。他當時就憋紅了臉,把正在切的一個土豆拿刀用勁地剁成兩半,衝鄭曉蔓喊:"你能不能少賣弄你那該死的中文水平?"

鄭曉蔓揚了頭,不甘示弱地回答他:"我不能夠聽任謬誤存在。那不是我的行為方式。"

翁達傑噎得翻眼睛,賭氣扔下刀,把自己關進廁所半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