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眼球的雨刮器》(3)(2 / 3)

回家的路上,夏季陣雨又一次毫無因由地襲擊了她。雨點是傾斜著射下來的,猛烈而且密集,頃刻間打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沒有帶任何雨具,又不想在別人的屋簷下躲雨,於是就在雨水中生生地淋成一個半裸精靈。她像精靈一樣沿著馬路奔跑,跳躍,以手掌作雨刮器,抹去睫毛和鼻尖下的水珠,勉強辨認出前方起霧的道路。在毫無察覺中,她已經動手脫去了濕淋淋的半袖上衣,隻剩一件緊裹身軀的煙灰色的吊帶裙。她沒有感覺到絲毫寒冷,相反,皮膚跟雨水接觸後十分舒服,冰爽的快意在血液裏流動,她仰麵朝天,真想如一架滑翔飛機一樣在雨中盤旋和飛升。

鄭曉蔓在家裏上網。她打開一個"Google"的網站,用中文輸入法敲進去"喬喬"這兩個字。

湧出來的信息鋪天蓋地。世界小姐喬喬:動感地帶活力大賽優勝獎,選手資料可以點擊下載;卡通書《喬喬奇妙冒險記》,帶你進入一個魔幻世界;喬喬書店開張,店長誠邀知名作家剪彩;影星喬喬愛上XXX,假戲真做令人看不懂;喬喬時裝店、喬喬火鍋城、喬喬遊戲室……喬喬,喬喬,喬喬……這世界上有無數個喬喬,男人女人,真人假人,知名者和不知名者。鄭曉蔓不知道她要找的喬喬在不在網頁之中。也許他仍舊是某個劇團或劇組裏跑龍套的角色,每日裏辛辛苦苦為百十塊錢的勞務費上跳下竄。也許他已經幻化成了別的麵孔別的角色,隱藏在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裏。如今的生活中,性別都可以通過一把手術刀自由地轉換,人要割斷自己從前的曆史是多麼容易!

翁達傑又給她打來電話,商談離婚事宜,具體到補償給她的錢款和兒子的撫養費問題。看樣子他這一回是真的下定決心了。那個溫順的越南女人一定給予了他帝王般的享受,和伴隨而來的靈魂中的滿足,否則他不可能把鄭曉蔓和兒子放出手心。僅僅從經濟原則來講,他也不可能做這樣的蠢事。

鄭曉蔓說:"不,我還要再想想。我不能就這麼放棄了我的權利。"

翁達傑威脅她說:"你最好快一點,我補償給你的錢會因為耐心的下降而遞減。"

鄭曉蔓忍不住地笑起來:"翁達傑,我聽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好像有了黑社會的味道?你跟他們搞到一起了嗎?"

翁達傑說:"你不要嘻皮笑臉,你後半生的幸福程度,決定於我付給你的錢數。"

鄭曉蔓故作驚訝:"是嗎?你有了英國女王那麼多的財產了嗎?"

翁達傑不跟她胡攪蠻纏,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鄭曉蔓去寄宿學校,看她的兒子。

不是校方規定的探視時間,守門的師傅死活都不肯放她進去。鄭曉蔓隻好繞到圍牆邊,貼著欄杆可憐巴巴地朝裏麵看。

她眼前的一大片空地是操場,赭紅色跑道上寸草不生,絳色的蜻蜒和白色的粉蝶貼著地麵低低地飛翔,陣風吹過時,它們的身體會短暫地歪斜到一邊,很快又頑強地回到原先的軌道。灰塵像一張席子一樣從跑道上卷過去,舞蹈著轉一個大圈,回到原地匍伏下來。黃色的單杠和雙杠把藍天分割成許多不規則的塊狀,陽光在黃色物體上的反射,也顯得特別刺眼。隔著操場,紅白兩色的教學樓多少顯出遙遠,聽不見絲毫講課和讀書的聲音,一扇扇的窗戶裏好像空寂無人。

下課鈴在章 操場、廁所、辦公室和帶樹蔭的道路上。他們追逐,笑鬧,尖聲地叫嚷,勾肩搭背走來走去,一副副無憂無慮享受生活的模樣。

鄭曉蔓看見了她的兒子,翁小傑。他才十四歲,還沒有來得及發育,聳起來的肩胛骨活像把校服頂在身上。他手裏拿著一本書,眉頭緊鎖著,嘴噘著,鬱鬱不樂地往辦公室裏走,大概是課文沒有背出來,被老師叫去訓話了。途中他遇到一群女同學,趕快知趣地避閃在一旁,然而還是沒有來得及完全避開,女同學們停下來,嘻嘻哈哈地,好像是嘲笑了他什麼,他麵紅耳赤,氣惱傷心,窘迫得幾乎要哭的樣子。

其中一個女孩,個子高挑茁壯,很霸道地把手裏一摞作業本杵到翁小傑胸前,要他拿著。另一個女孩見狀,立刻也把自己抱著的另一摞本子遞給翁小傑,強令他接住。可憐翁小傑紮撒著兩隻柴杆兒樣的胳膊,自己的書隻好夾在下巴和胸前,可憐巴巴地、別別扭扭地、像隻沒長毛的鴨子一樣地往辦公樓裏走。

這一刻,鄭曉蔓心疼得差點兒要衝進鐵門,向那幾個頤指氣使的公主樣的女孩興師問罪。她的兒子不過是發育不良,功課不夠好,也許還有點小打小鬧的調皮,可她們憑什麼欺負他,把他不當個玩意?她想,好歹兒子也是出生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雙全,父親還拿著英國綠卡,要是翁達傑跟她離了婚,兒子沒有了名義上的父親,豈不是比現在更加可憐?

她於是拿定了主意,不跟翁達傑離婚。為了兒子的成長,她也不能離婚。

憑什麼要讓翁達傑心想事成呢?這世界難道沒有一點原則可講嗎?

情人節,商家發財的好機會。有個朋友找到我說,願不願意客串一個角色,掙點小錢,順便讓自己開開心?我想了一想,答應了他。開心不可能,沒有你陪著我,我怎麼都不會開心。但是掙錢倒是實惠的事。要付房租,你的富康車要年檢,要買保險,上次一個修車工對我說,這車的很多零件都老化了,雨刮器也動不起來了,要大修。所有的事情都要錢來辦,我需要錢。

我去給一個花店打工,具體來說,就是當"托兒"。商家給我配了一個氣宇軒昂的小夥子,當我的"男朋友"。我穿著一身淺紫色薄呢套裝,定位是"外企白領"。對方穿"雅格獅丹"的中長夾風衣,定位是"IT精英"之類的人物。我們手挽著手,頭挨著頭,情意綿綿跨進花店。亂花迷眼。真的是亂花迷眼啊!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的顏色、品種、香氣、形狀各不相同的花。除了玫瑰、康乃馨、百合、菊花、菖蘭,大部份的花我一概不知。我沒有見過,也沒有人給我買過(我不是在這裏抱怨你),它們太貴了,也太讓我的錢包和居屋自慚形穢了。

我們一進花店,先是東張張,西望望,對所有的花都過去碰一碰,聞一聞,又做出不屑一顧的模樣,走開。店堂裏徜徉著不少的年輕人,都是情人節過來買花的人。我選不到中意的花,麵露厭倦,已經準備離開了,我的"男朋友"這時候忽然一聲喊:"親愛的你快看,藍色妖姬!"

我立刻回頭,看見了高置於一個玻璃台麵上的花桶,裏麵插著包裝精美、傲視群芳的珍稀玫瑰花:藍色妖姬。一束乳白色聚光燈打在花桶上,每一朵花都顯得尊貴異常,深藍色的花瓣和花瓣邊沿那一圈閃爍的金邊,使人感覺那根本就不是地球上生長出來的東西,是天堂郵寄過來的珍寶,上帝送給情人們的禮物。

我走過去,圍著玻璃花台慢慢地走一圈,心醉神迷的模樣。我問那個花蕊一樣嬌嫩的售花小姐:可以拿出來看看嗎?她微笑點頭,小心翼翼從花桶中抽出一枝,態度近於虔誠。我同樣小心地接過,態度更加恭敬。

我們誇張的神態和動作已經吸引了店堂裏所有看花的人。他們都不看花了,圍過來看我。

我把那枝花輕輕舉起來,姿態盡量優美,跟我的身份打扮相配。我的粉紫套裝和藍色妖姬的顏色十分調和,可以說得上互為映襯,相得益彰。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著花枝,閉著眼睛,用鼻尖輕嗅,用紅唇碰觸,用臉頰摩挲。我陶醉了,不再可能舍得把這枝花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