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裏的暖瓶,在這個當兒自自然然地轉移到了王明的手裏,由他出門去完成這件差使。
打水回來,王明的手中多了一包瓜子,是他在移動餐車上買的。他勤快地張羅著給大家的水杯裏續滿水,又撕開瓜子包,請女同胞們分享。他的手機"嘀"地一聲之後,進來了一條信息,是一段很搞笑的順口溜,他順便就給大家讀了出來。兩個年輕編輯笑得前仰後合。於是他又從手機裏調出了另外幾段,用誇張的東北話讀了。兩個女孩子已經在鄭曉蔓的鋪位上滾作一團。包廂裏其樂融融。
他適可而止,抽身而退,主動爬到了上鋪,把他的鋪位讓給女士。
鄭曉蔓拿著漱洗用具出門,做入睡前的一應準備。洗漱間裏人很多,等了好一會兒,才輪上她站到那個小小的白瓷水盆前。到她洗幹淨自己,輕手輕腳回到包廂時,蜷在上鋪的王明側身向裏,顯然已經睡著了。
鄭曉蔓和衣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眼睛大睜著,毫無睡意。她在想,出門幾天,手機是一直開著的,翁達傑為什麼沒有來電話?他真是要給她充分時間考慮嗎?
列車在鐵軌上輕輕搖晃,咣啷咣啷,催眠一樣。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單調得令人發瘋。伸手把窗簾拉開一點,外麵是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黑暗,沒有一星燈火、一絲天光的黑暗。鄭曉蔓不知道列車現在行駛到了什麼地方,海寧還是嘉興。她忽然有了一個怪怪的想法: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被困在這輛列車上,吃喝拉撒全在上麵,日複一日地從南方到北方,再從北方回南方,周而複始,永無盡頭,這個人的神經會在多長時間之後崩潰?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
回家之後,鄭曉蔓第一件事情就是給翁達傑打電話。"翁達傑,我不是故意躲著你,我出差了。"
翁達傑那邊大概是深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抓著話筒愣了半天神,極為反感地責問她:"鄭曉蔓,三更半夜,你抽什麼瘋?什麼意思啊你?"
鄭曉蔓驚訝道:"這幾天裏你真沒打電話嗎?"
翁達傑困乏地打個嗬欠。"沒有。我等你考慮充分了給我打。"
不等鄭曉蔓再說話,他已經把電話掛斷。
鄭曉蔓抓著斷線的話筒,倍感失落。現在,在翁達傑的心裏,她存在的重要性大概微乎其微。他拿穩了離婚能夠成功,一點兒都不在乎她的態度。代價而已。時間而已。如果兩者他都不那麼在乎,又有什麼值得焦慮的呢?
唯其如此,鄭曉蔓才咽不下這口氣。
她給英國大使館簽證處打電話,詢問她的簽證時間。對方總是錄音留言。她按照提示,一二三四地按下去,最後又總是不了了之,沒有一個能負責任的人出來給她一個確切的答複。
像掉了魂一樣,她在工作的時候丟三拉四,回到家裏又團團直轉,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什麼事情都做不好。她早晨能在床上賴到九點鍾,然後匆匆洗一把臉,臘黃著麵孔去雜誌社,早點都省了。雜誌主編看著她萎靡不振的樣子,委婉地說她:"鄭曉蔓,除我之外,你在我們雜誌社是年齡最大的,是大姐,行事做人方麵要帶個好頭。"她馬上反應過度地跳起來,緊張兮兮問:"是不是要裁人啦?"主編隻好搖頭,不再說下去,怕她精神出問題。
百無聊賴的時候,鄭曉蔓又摸出姚小蔓的藍皮本子看。
這是我這一個月的用錢情況:
房租水電煤氣電話費等等雜費共計500元;
吃飯200元(因為有一半時間吃了劇組的免費盒飯);
護膚及化妝品(這一項不能省)600元;
衣物(一件五折的風衣、一雙三折的鞋、一包超市內褲)220元;
衛生用品(卷紙、衛生紙、卸妝棉、牙膏)30元。
以上這些,已經是一千五百元出頭了。七七八八還有一些零碎用處,一時想不太清。你留下來的車,停車費每月一百元是年初一次性交的;汽油,我省了又省,還是加過兩次,一次100元,一次80元;前窗雨刮器已經壞了很久,給修理店看過,說是零件掉了,要換一副新的。老板開價40元。我還價到20元。他嘴裏罵罵咧咧,不同意。其實價錢可以商量,可他幹嗎要說那些不幹不淨的髒話?他肯定是把我當成一隻做皮肉生意的雞了。我看上去像一隻雞嗎?像嗎?
悲哀。
接下來,本子的頁麵上有很多塗抹,有好幾次開頭,又用墨水筆重重地劃去了,好像不知道怎麼寫,想說的話說不出來,便秘一樣的,很難受。
翻過一頁後,在幹幹淨淨的紙麵上,姚小蔓又寫下了一段話。
兩年前,你從我身邊離開的時候,你對我說,在兩年的時間裏,你要想辦法改變你自己,改變我們的生活。你說,不成功,便成仁。我還記得你說這句話的樣子:你的眼睛距我很近,瞳仁的中間是黑的,四邊有一圈褐黃,閃出的光亮有陰森氣,跟你平常慵懶和迷茫的眼神很不一樣。我當時心裏"錚"地一聲響,不知道你如何會有這樣一種決絕的神氣。我知道人是有兩副麵孔的,我還是喜歡你從前的那一副--它使我的心裏踏實和安詳。
兩年的時間就快到了,我一天天地盼你回來。我已經攢了一些錢,可以租一套大一些的房子,甚至能夠在郊區買套安居房,付首期。如果我在約定的那一天等不到你,我就鎖了門,帶上行裝,天涯海角地去找你。
鄭曉蔓跟兒子翁小傑談話,詢問他對未來生活的態度。翁小傑端坐在電腦之前,雙手飛快地敲擊鍵盤,指揮屏幕上一個西部牛仔連發子彈,頭也不抬地回答鄭曉蔓的話:"沒意思。"
鄭曉蔓追問:"你指什麼沒意思?"
"什麼都沒意思。"
"學習呢?"
"學習更沒意思。"
"可是……"鄭曉蔓試圖多做思想工作:"你要是能夠努把力,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學,學你喜歡的專業,比如電腦軟件設計,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不,沒意思。"翁小傑一口咬定。
鄭曉蔓有點生氣:"你認為什麼事情才是有意思的?"
"什麼事情都沒有意思。最好像爺爺奶奶那樣,退休,坐在家裏拿工資。"
鄭曉蔓驚訝地看著兒子的臉。兒子的麵孔被花花綠綠的電腦遊戲畫麵映得同樣花花綠綠,連他嘴上剛長出的茸毛都成了彩色,非常恐怖。鄭曉蔓想,這是個什麼時代啊,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居然是這麼頹廢和混亂啊。
姚小蔓的日記本,被撕去了好幾頁,撕得很倉促,哆哆嗦嗦,留下長短不齊的鋸齒形邊緣,明確無誤地昭示著當時女主人的急迫,慌亂,沮喪,氣憤,甚至是悲愴。
在撕去幾頁之後,她用蠶豆大的字跡潦草地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汽車要裝雨刮器,隨時刮去灰塵和霧水。人的眼球有沒有雨刮器呢?在朦朧和曖昧的世界裏,我們怎樣才能夠更及時地看清真相和事實?
鄭曉蔓坐在書桌前,呆呆地對著攤開的日記本,琢磨這一句話中語焉不詳的含義。
姚小蔓為什麼要這麼寫?她指的"真相和事實"又是什麼?什麼東西才稱得上是"眼球的雨刮器"?
頭疼。混亂。這個死去女人的生活很不合時宜地攪到了鄭曉蔓這段時間的混亂生活中,使她對道德和人性的期望值越發的低迷。
她聞到了皮麵日記本的黴味。不不,也許是她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衣服上,頭發根根裏,血液和骨頭的深處……
大林給鄭曉蔓打電話,主動約她出來談談,問問她的打算,也是怕她一個人悶出病來。
"去哪兒?"鄭曉蔓懨懨地問。
"要麼,還是去心語茶館?上次去的那個?"大林征求她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