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蔓一口否定:"不,換個地方,那個茶館的茶水太糟糕。"其實她是對上次大林的進攻態度心有餘悸。
他們就改在了"城市花園咖啡店"。那地方沒有單間,連隔間都沒有,所有的座位一覽無餘。
大林還是點了雨花茶。鄭曉蔓點的是玫瑰奶茶。她很需要用玫瑰來點染心情。
"怎麼樣,想通了沒有?"大林問她。
鄭曉蔓落寞地搖頭:"我要去英國,跟他麵談。等簽證下來,我就立刻飛過去。"
大林看著鄭曉蔓明顯憔悴的臉,很是心疼。他勸她說:"何必要這麼為難自己呢?'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話是對男人說的,其實對女人也同樣。"
"那你說,誰是我生命裏的那株芳草?誰是?"鄭曉蔓逼視大林,態度一下子激烈起來。
大林陪笑,動手給她倒出一杯顏色泡得發了黃的玫瑰茶,又給她加進兩塊糖。"喝茶喝茶。"他說,"承蒙允許的話,我倒是願意當這株芳草。"
鄭曉蔓皺了皺眉頭:"大林,我現在是非常時期,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大林嘖嘖嘴,又搖搖頭,一副替眼前的老同學惋惜的意思。
鄭曉蔓噓出一口氣,像是對大林,又像是對自己,幽幽地說了一句話:"我隻恨我太不聰明,沒有及早給眼球安上一副雨刮器。"
大林愕然地問:"什麼意思?"
鄭曉蔓反問他:"翁達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從前看清楚了嗎?"
大林低頭想了一會兒之後,鄭重其事說:"鄭曉蔓,翁達傑的情況我心裏很清楚,像他章 對你們母子的負責任。我倒覺得是你自己葬送了你們的婚姻。你的高傲,你的貴族氣,你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最後加上你的虛榮。"
鄭曉蔓被他說得瞪大了眼睛,無言作答。她心裏問自己:真是這樣的嗎?婚姻的受害者,反成了感情的掘墓人?
有一天晚上,鄭曉蔓獨自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看的是本地新聞節目:"南京零距離"。
一個現場報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一改剛才蜷縮著的慵懶姿態,被拳頭猛擊一樣地坐直了身體,一眼不眨地盯著屏幕。
有市民給"零距離"節目打電話,說是他們小區附近的街道上停放了一輛私家汽車,已經很久了,可能要有半年時間了,車身已經損毀得一塌糊塗,卻無人認領,交警也不去管。
屏幕上是記者趕過去拍攝的汽車圖像,和放大的汽車牌照。鄭曉蔓一下子認了出來:灰藍色富康車!正是下暴雨的那天,眼睜睜在她前麵出了車禍的車。盡管這輛車在電視鏡頭裏顯得更加肮髒破舊,甚至凹坑遍布,鏽跡斑斑,壓根兒無法點火起動的模樣,鄭曉蔓還是認出來了,就是死去的姚小蔓的車。
接下去,是記者采訪了附近執勤的交警。交警一臉無辜地說,他們也不想讓一輛車長期占道停放,影響交通,還影響市容。但是沒有辦法,這輛車出過車禍,車主一直沒有出現,他們一直在等待之中。交警還說,車是物證,事故沒有處理完畢之前,不好隨便移動和銷毀的,但是他們會尊重市民意見,盡快商量出一個處理方案。
鄭曉蔓聽到這裏,神經被什麼東西扯動了一樣,跳起來就穿衣,穿鞋,拿了車鑰匙和包,摸黑往樓外跑。她要趕去現場,看看那輛車。也許到明天,車就被拖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那輛車跟她有一種奇怪的關係,如果不是車禍,她會趕去送一送翁達傑,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有挽回的餘地。可是車禍一出,她的人生便驟然改變了,那些本能,那些準則,那些機遇,那些明明白白可以把握的東西,因為車禍而亂了套,就像颶風在頃刻間改變了沙漠的形狀。
雖然在晚間,找到那輛富康車還是不太困難。鄭曉蔓循著印象中曾經走過的那條道路往前走,到了電視節目中指明的那個小區附近,把車速減下來,貼住路邊,慢慢地往前滑,很快就看到了前方不遠處被路燈照耀著的灰頭土腦的龐大廢棄物。鄭曉蔓先把自己的車熄了火,確認電視台的記者和交警都不在現場之後,才開門下車,小心翼翼往那輛富康車邊靠近。
但是她剛走出兩步,就驚訝地收住了腳。她看見距人行道不遠的圍牆邊站著一個人,一聲不響,身子緊貼著牆麵,壁虎一樣的人。他的衣服是土灰色的,跟夜色中的牆麵融合在一起,不注意的話,很難發現這個比牆麵稍淡的輪廊是人。隻不過他抽煙,紅紅的煙頭在夜空裏一閃一閃,暴露了他的所在。他的一隻胳膊舉著煙,另一隻胳膊橫過胸口,搭在舉煙的胳膊上,這樣,他的站姿就顯得鬆鬆垮垮,無所事事,街頭看景的混混一樣。再往下看,他的一條腿還屈在後麵,腳尖著地,腳後跟頂住了牆麵。鄭曉蔓感覺這個動作非常熟悉,肯定是記憶中看到過的,某種很相熟的人留給她的印象。
"喬喬!"她脫口而出,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非常響亮,嚇得她趕快捂住自己的嘴。
牆上的灰影子動了動,離開牆壁,幾乎是快樂地撲了過來。
"你好!"他說,"怎麼這麼巧,又見了麵!"
鄭曉蔓不自覺地瞪大眼睛,心裏的驚訝換成了一種突然襲來的驚喜,在這樣寂靜的夜晚,在這樣荒涼和匪夷所思的所在。"王明?"她站著,輕聲叫出這個名字。
王明把手裏的煙頭按在樹幹上掐滅,扔到幾步開外的垃圾箱裏,又大步走了回來,搓著手。"嘿嘿,"他說,"真是沒有想到,我們兩人這麼有緣。"
鄭曉蔓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隨手指了指姚小蔓的車:"這個……你是來……"
"啊!"王明解釋:"我看了電視台的報道,特意過來看看。是雨刮器損壞導致的事故,剛才我已經給交警隊打電話詢問過了。究竟是雨刮器的質量存在問題,還是車主使用不當,需要確認。"他看看鄭曉蔓驚愕的神氣,才想起來補充了一句:"忘了告訴你,我是神龍汽車集團的銷售代表,目前負責華東片工作。"
鄭曉蔓如釋重負地咽下一口氣。塵埃落定了,她想,眼前的這個王明,他的確不是喬喬,他跟死去的姚小蔓沒有任何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了之後,鄭曉蔓的心裏居然湧出一絲慶幸,一種潮水般漫溢的快樂。
她慢慢地走向富康車,伸手擼去了粘在車窗上的幾片樹葉,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裏麵看了看。路燈的微弱光亮穿過車窗,照出車內的一片荒涼。在車身麵前的擋風玻璃上,那副害了姚小蔓性命的雨刮器軟綿綿地躺臥著,像一條沒有生命的蛇。她繞到車前,伸手把雨刮器提起來,手一鬆,雨刮器就掉下去了,一點支撐力都沒有。
"零部件磨損得太厲害了。"王明走過來,也伸手把雨刮器撥了撥,很內行地說了一句話。他高大的身體彎腰下來的時候,鄭曉蔓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煙草味。很樸實又很家常的一種氣味,讓人心裏覺得沉穩和牢靠的氣味。
"想聽一個故事嗎?不不,是兩個,同一時段裏的兩個交叉發生的故事。"鄭曉蔓仰起頭,不無唐突地提出要求。
王明看著她,笑起來,鷹鉤狀的鼻子像一棵探出懸崖的樹。"好啊。"他征求她的意見:"我們去哪兒呢?酒吧還是咖啡店?"
鄭曉蔓想了想:"茶館吧。心語茶館,就在附近不遠。我帶你去。"
她搶在王明前麵跑到自己車前,打開右邊的車門,讓王明坐進去,然後自己才上車,點火,讓車輪滑出人行道,上了大路。
兩手鬆鬆地把在方向盤上,聽著車內發動機的微弱轟鳴聲,她愉快地想,我車上的雨刮器是好的,完好如新。我的生命也是完整的,有過一段短暫的混亂,但是很快會清爽下來,澄澈如鏡。她輕聲對自己說:總之,我是個幸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