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枕上的花朵》(3)(2 / 3)

然後,傑克跟著下樓。他也是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隻是他的步態無法像年輕人那樣靈活,幾乎是橫著身體連滾帶爬下來的。他看見了站在樓梯邊的我,稍稍地一愣,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麼,趕快追著年輕人出去。

又過一分鍾,我聽見傑克在外麵發動了他的那輛破車。那車吭吭地哼了好一陣子,才勉強起步,呼哧呼哧走遠。

我扶著欄杆上樓,隻覺得兩腿打飄,胸腔裏嗵嗵地敲鼓。我一路走一路喊:"餘愛華!餘愛華?"

她鼻子嗡嗡地回答一聲:"我在呢。"

我撲上樓去,一眼看見餘愛華蜷在牆角地毯上,臉上血糊拉塌,也不知道是從鼻子裏還是從額頭上流下來的。她穿的那身大花睡衣上也有血,一點一點,觸目驚心。看見我站在那裏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的樣子,她苦笑一下,說:"嚇著你了。"

我彎腰問她:"你怎麼樣?要不要報警?"

她搖頭:"是傑克的兒子。"

我憤怒:"那你就該是他的母親!他怎麼可以對母親下這樣的毒手?"

她不以為然:"他親生母親就是被他氣死的。"

這一下輪到我無言以答。我去廚房絞了塊濕毛巾,給她擦血,又打開廚櫃找藥品。她已經從地上移坐到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別張羅了,我沒事,一點外傷。"

"他常這樣對你?"我從她手上接過沾了血的毛巾。

"偶爾吧。他沒有錢的時候。"

我驚訝:"他來跟你要錢?他沒有工作嗎?"

"他掙的錢不夠用。"

"他為什麼不跟傑克要錢?"

"傑克更沒有錢。他是拿救濟金的人。"

"可是他有房子啊!光收房租就有一大筆啊!"

餘愛華得意地笑起來:"房子是我的,我賺來的錢,我買的房。"

我下意識地一聲輕叫。現在我大概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餘愛華盯住我的眼睛:"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勸我離婚,讓傑克滾蛋?"

我聲明:"暫時還沒有這麼想。"可我想說的是:這樣的日子你感到幸福嗎?

餘愛華站起來,開始收拾地上狼籍一片的東西。我幫著她收拾。我們先把椅子扶起來,椅墊之類的東西歸到原位,啤酒罐裝進垃圾袋中,最後拿一把掃地的刷子掃那些破碎的瓷片。整個過程中,餘愛華一直悶著頭,專心想事情的樣子。她最後跟我說了一句話:"把傑克換掉又會怎麼樣?一百個人的婚姻,九十個人都不會圓滿。婚姻就是妥協和忍受。"

我承認她的話算得上至理名言。我還猜測到,傑克肯定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到澳洲這麼多年,所經曆過的曲折波瀾,絕對複雜得超過我的想像能力。

晚上女兒回來,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她,她嚼著糖果回我一句:"家常便飯啊。"

我說:"你這種態度,是不是也太冷淡了?餘阿姨畢竟還是我們中國人。"

女兒卻跟我認真起來:"怎麼可能?她跟傑克結婚,已經拿到了澳洲身份。"

我怔了半天,忽然覺得我在很多方麵都天真得可笑。是啊是啊,做什麼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我怎麼可以光看事情的表麵得失而不計它的成本?

餘愛華到樓下來,給我們拿來一包桔子,是她家後花園的桔樹上長出來的果實。桔子不很大,但是清甜,澳大利亞這地方真是長什麼都合適。三個女孩子很會察言觀色,知道了她跟我的舊日關係,馬上提出來需要請她更換一些家俱和廚房用品。她們並且立刻集合到了露絲房間裏,商量之後,開出一張長長的清單。我以為餘愛華會表示為難甚至拒絕,還要叫上一陣苦。我知道她的房子是按揭的,她維持這個家並不容易。可是餘愛華拿著清單仔細看了一遍,一句廢話沒有說,折起來放進口袋裏,答應近日就辦。我嘴裏不說什麼,心裏卻有些高興,畢竟她讓我在女兒和她的同學麵前很有麵子。

她下樓的目的是請我們全體房客明晚吃烤肉。她說她跟傑克講妥了,烤肉和烤肉爐都由傑克準備,她明天的晚班請假,這樣下午就可以回家。她說,澳大利亞也沒什麼好吃的,她又不會做菜,還是烤肉來得熱鬧。三個孩子自然都歡呼雀躍。

她走了以後我才想起來,我竟然忘了問一問她的孩子,我是一直很想知道她有沒有孩子的。我女兒在旁邊很有把握地說,別問了,肯定沒有。我說,你別亂下結論。她揚起眉毛:"怎麼是亂下結論呢?你看她到樓下坐了一會兒,把你帶給我的一袋相思梅全吃光了,如果是媽媽,她肯定不舍得吃孩子的東西。"我想了想,啞然失笑。我承認女兒的判斷極有道理,孩子對母親的辨識力幾乎是天生的。

第二天下午,餘愛華果然回來得很早,還帶回來一紙袋的蘑菇、青椒、洋蔥,說是可以跟肉類一塊兒烤著吃的。她在後花園裏清理出很大的一片空地,然後又檢查家裏的飲料夠不夠喝,紙杯紙盆需不需要再買,胡椒粉、孜然粉、鹽是不是齊全。她穿著那身色彩鮮豔的衣服,樓上樓下跑個不停,真心地要把這場烤肉宴會辦得讓大家高興。她還說:"傑克會買肉,他知道什麼部位的肉烤起來最嫩。我做這些事情總是不如他。"她又問我,傑克是什麼時候開車出去的?我說好像上午就走了吧?一直沒看見他。她點點頭:"借烤肉爐去了。我們總是借他弟弟家的烤肉爐用。"

五點多鍾,孩子們回到家裏。她們動手切那些蔬菜,切成拇指那麼大,一塊一塊往鐵釺上穿,一邊嘴裏不停地說著話,說學校裏老師和同學的那些趣聞,麻雀一樣吱吱喳喳。烤肉的樂趣不是吃,就在於這些大家動手準備的過程,充滿溫馨,充滿情趣,不似平常的家宴,一人辛苦,其餘人坐享其成,缺少關愛和平等。

六點鍾,一切準備妥當,可是傑克還沒有回來。我們坐在後花園裏,邊喝飲料邊等。餘愛華有些著急,不斷地走到前門車道上去看。她對自己尋找的解釋是:傑克的車不好,可能又在哪兒拋錨了。"要不然,我們先吃些炒飯?"她征求大家意見。女孩們堅決搖頭,她們從中午起就開始節食,隻為了晚上這頓盛宴,怎麼舍得用炒飯來破壞氣氛?

終於聽到傑克那輛老爺車的吭哧吭哧喘息聲。餘愛華"啊"地一聲叫,眉眼舒展開,笑得像個無錫泥阿福,跳起來就往前門跑。我們都一齊跟過去,準備幫忙往車下搬東西。傑克的車是扭來扭去"之"字形地開進車道的,而且停車時一下子沒刹住,車頭頂翻了門口的一個垃圾筒。我看見餘愛華的臉上倏然變色,笑容像被一把刷子抹去了一樣,嘴唇緊閉,眼袋和腮幫子都耷拉了下來,一聲不吭。於是我和三個女孩子都站住不動。我們醒悟到有不好的事情將會發生。

傑克打開車門,踉踉蹌蹌地走了下來,又打開後麵的車門,拎出沉沉的一打罐裝啤酒。他拎著章 語言、動作在此刻全都錯位了。

餘愛華一動不動,她的臉色由通紅而變得青白,又由青白轉而發紫,不新鮮的豬肝一樣嚇人。終於她對他叫出一句:"你去死吧!"還覺得不能解氣,又補充一句:"和你這輛該死的車一塊兒去死!"

傑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又挨次看著我們的臉,結結巴巴地問出話來:"為什麼?為為為什麼?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