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愛華轉過身,把我們幾個用勁一推:"走,我們叫車去餐館,請你們吃海鮮!吃光用光算數!這個家我也不要了!"
她真的把我們帶到了一家香港人開的餐館,魚呀蝦呀鮮貝呀點了好幾個菜。她還叫了啤酒,一個人就灌下去兩大杯,弄得我直擔心她會喝醉了當場嘔吐。女孩們都嚇得不輕,誰都不敢多說什麼,飯菜也吃得小心翼翼,結果桌上剩了好多。結賬的時候,那頓飯花了一百多澳幣。我搶著要付錢,她抓住我的手,死活不讓,指甲把我的手背都掐出了幾個血痕。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不敢睡,張耳聽樓上的動靜,隨時準備衝上去當"滅火"隊員。還好,樓上靜悄悄一點動靜沒有,很可能兩個人都喝得多了,上床就爛醉如泥,想吵架也吵不起來。
隔天我起床之後,樓上依然安靜。探頭往窗外看看,傑克又在一身油汙擺弄他的破車了。我走到樓梯口,往樓上喊了幾聲餘愛華的名字,沒有人答應。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出了門。生氣歸生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看起來兩者之間她分得一清二楚。
我決定進城,到餘愛華上班的地方看一看她。之前女兒曾經告訴我進城的詳細路線,我很想試試憑自己的幾句破英語能不能在墨爾本做成我想做的事情。我下樓找傑克,向他詢問餘愛華的詳細工作地點。比手劃腳糾纏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明白了我的意圖。他很高興地搓著手,連聲說:"OK,OK。"他好像全然忘記了昨天所犯的過錯和餘愛華對他的憤怒,油汙的大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抓住我遞過去的本子和筆,以墨爾本的米黃色中央車站為基準,畫出了到達餘愛華工作地點的公交線路圖。他的手指粗而短,指甲縫和關節處嵌滿了黑色的油泥,小小的原珠筆捏在他手裏,就像捏著一根掏耳朵的小棍子,陌生,而且還不靈活,畫出來的線條也是歪歪扭扭哆哆嗦嗦,弄得他不斷搖頭,沮喪地笑,對自己非常無奈。他最後在我的本子上標了一個地名:維多利亞市場。他在這個地名上畫了一個粗粗的圈,表明這是餘愛華工作的地方,也是我的短途旅行目的地。
我沒有購買月票或者周票,口袋裏揣著現金上了路。在車站,我看見一個華人老太太站在一輛桔黃色公交車的車門口,用廣東話對司機表示她的憤怒。中年的司機探出半個身子,用英語激烈地回擊著。雙方的語言我都聽不懂,我估計他們之間也是不可能溝通的,可是他們照樣有著表達自己意見的熱情,雙方的指責你來我往,活像表演一出荒誕情景的戲劇,使我忍不住發笑。這時候,他們雙方在同時看見了我,馬上把語言的對象轉移到我的身上,廣東話和英語從兩邊對著我的腦袋傾盆而下,然後眼巴巴地盼著我來搭起他們之間的橋梁。我無能為力,隻好連連道歉,落荒而逃。
路上一切順利。所有公交車的站名、每班車到達和發車的時間、快車還是慢車,標得清清楚楚,司機也都是嚴格按照時間表來操作,基本上不會讓人無著無落地空等。比較起來,國內交通在時間的把握上完全就是信馬由韁了。
我想像中的維多利亞市場,是一個有著維多利亞時代建築風格的氣派非凡的商業場所,所以,當我實際上已經走了進去,穿行在那一排排塑料大棚式的簡易構架中時,我還在不斷向人詢問:"對不起,請問哪兒是維多利亞市場?"
我不知道國內的什麼地方可以與此相比。也許早先浙江義烏和福建石獅的小商品市場跟章 廣東話、普通話、越南語、印巴語、阿拉伯語等等亂七八糟語言的吆喝,嗅著羊皮、羊毛編織品、廉價香水和香料、金屬及塑料的小玩意兒散發出來的混雜成一團的氣味,心裏湧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我不是擔心搶劫、偷竊、行凶、非禮這樣一些實質性的傷害,我是無端地心跳,出汗,好像走進陌生夢境中又掙紮不出來的那樣一種焦慮。
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我居然在成百上千的貨攤中很快發現了餘愛華。她那天穿著一件蔥綠色外衣,非常顯眼,在整體上灰禿禿的攤販們中間一下子就跳了出來,醒目地招搖著。我這才明白她為什麼總穿這些紅紅綠綠的衣服,她要在無邊的千篇一律的貨攤中突出自己,非如此不可。中國人還是比別人聰明。
我本來想馬上跑過去,站到她的攤檔前,給她一個驚喜的。後來我看見有一對六十多歲的中國老人從她攤前走過,被她招呼著停了腳,我就沒有再湊過去,隻是迂回著挪近了一些,看她怎麼做成這筆生意。
她首先拿出來的是一大盒澳大利亞特產品:綿羊奶護手霜。那一盒很沉,打開來看時,是三四一十二瓶,整整一打。
"買吧,從澳大利亞回國的人都帶這個,冬天搽手再好不過。搽臉也行。純綿羊奶製品,別處沒有。"她滿臉堆笑,一口氣地說下來,冰淇淋一樣滑溜。
"綿羊奶護手霜啊,國內也有的。"老太太拿起一瓶看了看。
"那都是假的,絕對沒有澳洲產品這麼純粹。"餘愛華斬釘截鐵。"想想看啊,澳洲是出綿羊的地方啊,全世界還有比澳大利亞更好的羊?當然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綿羊奶了。大姐你試試。"
那個被餘愛華稱為"大姐"的老太太,很被動地讓餘愛華捉住一隻手,手背上塗抹了少少的一點護手霜。老太太戴著蠶豆大小的翡翠戒指,乳綠色玉鐲,穿體麵雅致的滾邊唐裝,操著帶上海腔的普通話,一望而知是過來探親的有點閑錢的老人。
"怎麼樣啊?"戴金絲眼鏡的老頭兒湊過去看老太太的手背。
"好像……就這個樣吧?"老太太說不出個所以然。護手霜搽到手背上不可能有清涼油的瞬間反應。
"那就買幾瓶算了。"老頭兒似乎不忍辜負餘愛華的一片好心。
"多少錢一瓶?"老太太開始問價。
"給個整數,一百塊,這一大盒都歸你。"
老太太馬上脹紅了臉:"不可能的呀!你也要得太狠了呀!聽我女兒講,這東西最多賣三塊錢一瓶的呀。"
餘愛華一攏胳膊收回了她的貨品,好像生怕對方搶走了似的:"大姐呀,貨跟貨不能比的呀。你說的那是什麼牌子?我賣的又是什麼牌子?"她熟練地說了個英文單詞。"品牌貨哎,原產原裝,有質量保證書,產品說明書。都是中國人,我怎麼可能騙你?"她把兩大張印滿密密麻麻英文的粉紅色紙頭放在兩個老人麵前。
"總之是太貴了。至多這個價。"老太太伸出四根手指,玉手鐲在腕子上晃晃悠悠。
餘愛華臉憋得通紅,咬牙蹙眉跟自己的思想鬥爭了半天,無奈地一拍手:"算了,五十塊賣給你!你們是上海人,我是南京人,差不多也能算老鄉。我不賺你們一分錢,隻圖你們回上 海 幫著做個宣傳。"
"一整盒太多,我隻要四瓶。"老太太又縮回半隻腳去。
餘愛華驚叫:"四瓶怎麼夠?你們來一趟澳大利亞,回去要不要應酬?親戚啦,鄰居啦,小保姆啦,小孩的老師啦……喜歡這東西的人不要太多哦!一人送上一瓶,好看又實惠,花不了幾個錢,說起來還是外國貨,你們想想……"
老太太抱起那一大盒護手霜,掂了掂,大概還是覺得太沉,還在猶豫。
餘愛華忽然從旁邊的一大摞羊皮中抽出一張,啪地攤開在兩個老人麵前,手掌從皮麵上柔滑地撫過去:"要不這樣,這是我攤子上最好的一張羊皮,我便宜點搭給你們,怎麼樣?"
那的確是一張不錯的羊皮,潔白,柔軟,毛絨很長,冬天鋪在沙發上坐,取暖設備都用不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