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飛回故鄉的小城,匆匆走進母親的病房,在初夏的一天傍晚。
母親因為腦溢血導致偏癱住進了醫院,剛剛有些好轉,毫無知覺的左手左腳有了痛感,醫生囑咐要絕對臥床靜養。看到我,母親笑了,雖說依然衰弱不堪。我沉重的心情因了這一笑,不覺輕鬆了幾分。
那幾天,我大部分時間都守在母親身邊。不知是否床位緊張的緣故,母親那個三人病房中的兩位病友竟然都是六十來歲的老頭。先前我總覺得別扭,但看他們幾個老頭老太太反而無事一樣,也便釋然,於是戲稱母親為“病房黨代表”,三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治病,走到一起來了。母親聽了止不住樂,病似乎好了一半。
在病房裏,病友們之間是不叫名字的,一概用床號相稱。醫生和護士查房、送藥,更是隻叫床號,倒也簡單省事。母親住24床,靠窗,走廊上叫24床,有時聽不見,靠門的22床陪人就急著傳達;房間的日光燈特亮,正好在23床的頭部上方照耀,大家便一致通過了盡量少開燈的建議,讓23床好好休息;我那兩歲的小外甥每次來看母親都大張旗鼓,敬禮、唱歌、操正步,搞得熱鬧非凡。我們隻得趕緊安排專人把他帶出去逛街,但22床、23床一致寬容地說:這孩子乖,讓他在房裏玩;23床是大學的退休教師,聽說我從廣州來,特別親切,原來他六十年代曾在廣州工作,自然關注廣州的變化和新貌……不管是病友還是陪人,好像進了這個門就有理由互相幫助,互相關心。誰的病有了好轉,全室人一齊祝賀,誰的病出現反複,大家都跟著著急。有一天急救室來了位農村老大爺,據說上午還在山裏放牛呢,下午突發心肌梗塞,送來醫院搶救了幾個小時終告不治。22床陪人經過看見了,回到房間一說,個個都歎息。那種對健康的企盼,對生命的珍惜,對陌生人善良的祝願,流露得那樣急切,又那樣自然。
有時我默默地坐在母親床邊,輕輕地按摩她那隻恢複知覺後酸痛不已的左腳,不時地注視一下那三位從早到晚臥床、打吊針的老人,竟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好像一下子遠離了那個物欲橫流、競爭激烈、陷阱與希望並存,正義與邪惡交戰的社會,四周一片寧靜、單純。這裏也有痛苦——被病魔纏繞的痛苦,生離死別的痛苦。這裏也有抗爭——與疾病的抗爭,與死神的抗爭……正直的人們在這裏愈發顯出人性的光輝,邪惡的靈魂也可能在無奈中暫時退隱……我紛亂的思緒在這裏變得明晰起來,我不安的心境在這裏有了片刻的安寧。
最讓我感動和羨慕的,是22床、23床兩對老夫妻那種隨歲月流逝而愈見珍貴的生死相依。22床的老伴說起22床發病時的情景,痛惜之情溢於言表;23床老兩口退休後各自摸索了一套鍛煉方法,但從實際效果看,顯然老太太勝一籌。眩暈症狀剛剛緩解的老頭兒挺虛心地表示,出院後得向老太太學習。老太太抿著嘴不答話,隻管一勺勺利利索索地往老頭兒嘴裏喂飯。每回身材高大的老頭兒要下地走走,苗苗條條的老太太居然謝絕幫忙,把老頭兒架起來攙扶得穩穩當當……他們已經相攜著走過了幾十個春秋,他們還將相攜著走完人生最後的路程。我不知道他們年輕時是否有過山盟海誓,但我想,能一生相伴,無怨無悔,便是最好的愛情宣言。
匆匆告別病中的母親,匆匆飛離故鄉的小城,留下了我對母親和22床、23床的誠摯祝願。也許沒有誰願意重複病房裏的日子,但病房裏那種同仇敵愾鬥病頑,誰也不算計誰的氛圍,那份平等、坦誠、互諒互助的情懷,難道不正是我們自以為健康地生活著的時候所缺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