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2)

萬萬沒有想到,會寫這樣一篇文章。當我不得不提筆寫這篇回憶時,首先浮現於眼前的倒不是蒼如那張黑瘦黑瘦的誠懇和善的麵容,而是一條流淌著碧水的小溪。那溪水是由長安以南的秦嶺大山裏流淌出來的。在大山的每一條峪道口,都有一股這樣的小溪流出。無數條峪道,也就有無數股溪流。小溪的源頭是無從溯尋的。厚厚的密林覆蓋著的溝岔山渠裏滴滲出星星點點的泉液露珠,聚集成涓涓細流,又無聲無息地彙成了嘩嘩流淌的小溪。我曾經帶著女兒同一位年長的朋友一道,騎車幾十裏,專程到南山根下的豐峪口看過這樣的小溪。峪道裏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石頭。遠遠地就見白嘩嘩的溪水歡欣雀躍著奔騰而至,那陣勢使人備受鼓舞。溪水很淺、很清。水流落差很大。溪流前行的道路上,總有巨石當道,溪水奮力衝激上去,撞得雨花雪白,等到甩落下來,已經越過巨石,灑入一汪深潭。潭水碧藍,先前的雨花墜入潭中,化作無數的水泡,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得一潭碧水,承受著新的雨花的降臨,仿佛先前的水泡根本就沒存在一樣。叫人覺得,一種生命狀態的誕生與消亡,竟然是這樣的迅速,迅速到不可思議。或許人類在自然界中的生存,也類乎那轉瞬即逝的雨花水泡吧。這也許是我寫這篇回憶時,首先想到南山小溪的緣由。李蒼如的家鄉,據說離秦嶺山根不遠,想必這樣的溪流他是見過無疑的,卻不知對那雨花水泡的生滅,是否有過同樣的感受,便永遠不得而知。

記得頭一次遇見蒼如,並不像第一次看到南山小溪那樣令人歡欣。那是1977年春季,陝北春寒料峭的時節。剛剛開學的延大,由關中、陝南來的新生們都穿得較為單薄。一個個鼻子凍得發紅,雙手下意識地筒在袖口裏麵,更增添了陝北早春的幾分寒意。便是在這種境況下,遇見了李蒼如。他穿著褲管很寬的夾褲和手工做的土布單鞋,上身的黑布棉襖,領麵的栽絨很舊,絨毛磨禿了,顏色就很難分辨,戴一頂深藍斜紋布單帽,帽沿上被汗水和油潰浸出了一圈灰白的印痕,標誌著這頂帽子的資曆並不比棉襖更淺。此後的四個冬季,我印象中,他都是穿著這身衣服度過的。我們是被分配到一個宿舍的新生。那孔七八平米麵積的薄殼式石氈洞,床分上下兩層,要住六個同學。我睡在窯掌的上鋪,躺在床上,剛好看得見睡在西側下鋪的李蒼如。午休時,他總是躺在那裏看書,偶爾仰頭發現我注視他,便和善地笑笑,繼續看他的書。他人很瘦,眼睛細眯著。見人總是和善地一笑,笑時眼睛便完全眯成了一條細線兒,有些像關中農村畫匠筆下的笑佛,叫人覺得和藹親切。因此,在素不相識的同學中,第一個和大家熟悉起來的便數蒼如。他是髙中六六屆的學生,年歲自然比我要大,當時已是30出頭的人,說話辦事,都顯得穩練成熟。進校不久,進行過一次測驗,他的專業課成績在全班名列前茅,於是被推選為學習委員。加之他的談吐中常常有意無意地引經據典,還能用地道的關中方言背誦唐詩,我在心目中便暗暗佩服這個年長博學的同學。“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餘。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莠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幹……”他對白居易的作品似乎更喜愛。身上處處透出泥土的氣味兒,又很容易使人想到柳青筆下的關中農民。不必細問,也能猜出他的家鄉是在長安農村了。一次飯後散步時,聽他講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中除了妻兒,還有一個未曾出嫁的小妹。記得他很少說到妻子,對小妹卻時常提及,很親切地稱之為“俺妹子”。這使我有些感動,也有幾分羨慕。因為我同妹妹之間,總是有些不能平等相處的隔閡。每當見他談到“俺妹子”時那種親近的感情,心中便隱約有幾分愧疚。感覺到對於小妹來講,他是一個值得尊敬和依賴的兄長。他在上大學之前,好像是擔任鄉村民辦教師的9因此口頭表達的能力較強。常以學習委員的身分在班裏通知一些事情,像講演一樣,顯得雄辯而很有條理。回想起來,作為同學,蒼如最初給我的印象,也不外乎這些。

大學校園的生活,是枯燥而艱苦的。四年之中,整整八個學期,20多門課程,得一門一門地努力學習,一門一門地迎接嚴格的考試。蒼如高中基礎較好,開始學習並不顯得吃力。然而畢竟年齡大了,又有家庭拖累,等到第二學期開始時,他的學習成績在班裏隻是保持著中等偏上的水平。他也不焦急,隻是公開講演的次數比早先大大減少,演說的熱情也不及原先高漲。有幾個年齡較小的應屆畢業考上大學的同學,原先對他的尊重,明顯降了許多。原因是他們的考試分數已經遠遠超過了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學習委員。看得出蒼如並不計較這個。遇到令人難堪的挑戰時,頂多隻是淡淡地一笑。我卻由那不大自然的笑容裏,品出幾分無可奈何的苦澀。的確,像蒼如他們這一代人的悲哀,是小於他們十多歲的同學斷然難以理解的。小同學們隻感到自己幸運,自己年輕有為,自己的腦子比別人靈動,哪裏能體會到那些拉家拖口的老三屆的學長們背上的負擔和心靈中的創傷。也許由於年齡和經曆的關係,我是深深同情蒼如他們的。對那幾個少不更事的小同學倒是不無看法。我常常想,要不是“文革”影響,蒼如他們早已經大學畢業,而且事業有了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