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1)

1993年初夏見到賀晉年將軍是在解放軍三〇一醫院的病榻上。當時賀老因病住院。一次用餐後,又不慎由坐椅上滑落下來,扭傷了腰骨。隻好一連數十天靜臥療養。那天下午3點多鍾,我輕輕走進病房時,賀老還睡著。他的有些浮腫的病容,令人十分擔憂卩85歲高齡,一生曆盡艱辛與坎坷的老人,畢竟上了年紀。遂想起1987年第一次見到他,年近八旬的賀老還是舉止灑脫,聲若洪鍾。他的夫人杜影同誌見我到了,便要叫醒賀老。我忙擺手阻止她。杜影說:“你不叫,他一下午都會昏睡下去於是賀老被叫醒。他睜開眼,見我站在床邊,顯然一下就記起下午要接受我的采訪。便仲出雙手,讓警衛員扶起他,艱難地下了床。我注意到,由床上下來,他用了足有五分鍾。可見當時行動有多艱難。下了床,被人架扶看,慢慢移蹭著雙腳,來到沙發前。要坐下去,”轉身“又成了大問題。賀老身材高大,身子當然也沉。轉身,得抬起雙腳,但他的腰和腿,缺乏這種力量。於是警衛、杜影和我三個人扶助著賀老轉身。賀老突然嘿嘿笑著說唉,這轉個身比我們那陣打敵人的碉堡還困難。”逗得大家都忍不住吃吃地笑。賀老終於坐到沙發上了。他忪了一口氣,打趣說你們都看見了,人老了可不敢摔交,摔上一交,就等於死了一半。“這一回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病痛折磨著的老人,依然保持著平素那樂觀、豁達、幽默的性情。也許正是這種藐視困難的品格,使他戰勝了病魔。

此後不久,”賀晉年將軍畫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賀晉年將軍畫冊》首發式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這是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首次為一名老將軍的個人書畫集舉辦這樣的盛會。許多老同誌、老戰友前來祝賀。賀老即席講話,用黃土一樣樸素的語言抒發了自己”七十後學“、”寄情丹青“的誌趣和情懷,使到會的每一個人都深受啟發和鼓舞。

最近一次見到賀老,是1994年5月下旬的一天中午。當我走進那座翠竹掩映的熟悉的小院,一眼就見賀老安詳地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休息。鶴發童顏的老人,穿著整潔的藍色西服上衣,雪白的襯衣紮了紫紅領帶,顯得格外精神。他顯然並沒留意有人進來。眼鏡片兒後麵的目光,注視著陽光下綠意盈盈的翠竹,沉浸在超凡脫俗的境界裏。那榮辱皆忘的神情,叫人聯想到這是美妙的彩虹,唯有哲人與真理親近時、藝術家與大自然擁抱時才會出現;唯有那些勤於思考、勇於探索的人們麵部才可能流露。

溫暖柔和的陽光透過抖動的竹葉,照射在老將軍的臉上、身上。他的身後,恰巧襯著一株枝杆茁壯、計葉茂密的青鬆。人、鬆樹和光影,組成一幅內涵豐富而又和諧的畫麵。就在這一刻,同行的攝影師丁風雷同誌,情不自禁地舉起相機,留住了這一珍貴美好的瞬間。

我們開始坐在客廳裏交談。四壁懸掛著賀老畫作的精品。丁風雷第一次見到這些個性鮮明的畫,隻是讚歎不已。賀老並不故作謙虛,卻不無自豪地說”我這一輩子,辦了兩件有意義的事,一件是跟隨毛主席扛槍杆子奪江山;再一件就是握筆杆子畫畫。這後一件事,還沒辦完。“

同去年相比,賀老已經完全康複。聽他聲音洪亮地揮動手臂講出這段涵蓋人生且充滿哲理意味的話時,再次感受到了1987年盛夏初次見麵時他留給我的深刻印象。86歲高齡的老將軍依然是雄風不減,風采猶存,對人生充滿了奮發的勇氣和美好的憧憬。”賀老,眼下還畫畫嗎?畫,每天都畫。腿疼是不是可以坐著畫?坐下畫不成,非立著畫不可。“

話題轉到了新近出版的《原上草,賀晉年將軍傳》。我說廣你簽名送我的書讀了,我很受感動。你的一生充滿了風雨坎坷,也充滿了成功的輝煌。”因賀老耳背,拉話時,我湊在離他較近的地方高聲說。賀老依舊那麼平靜。曆盡滄桑的臉上,每道皺紋,都像陝北高原的溝壑一樣平實深刻,透出波瀾不驚的大家風範。

短暫的沉默之後,賀老語氣平淡地說人這一生,遇到坎坷,不必為難。許多事情,都是坎坷逼出來的。我就常問自己,你前進的道路上,如果沒有坎坷曲折,完全是平坦筆直,那還有什麼意思?因此,當你倒黴的時候,不要動搖,更不必灰心,咬一咬牙抗過去,事情就好辦了。

這一席話,像一陣撲麵而來的春風,令人清心明目。我再次聯想起博大雄渾的黃土高原,仿佛正有一串振聾發聵的春雷,在那千山萬壑間回響著。這金石落地般的聲音,又使我感到麵前這位老人,很像他筆下那株蒼勁挺拔的青鬆。高山一般聳立幹天地之間,任何風雨雷電都不能使他低頭,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叫他彎腰。世間唯有這樣的生命,才能走向輝煌、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