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中,陝北風味的粉湯是最香不過的飯食。而最最難以忘懷的,是董誌海小飯鋪子的肉粉湯。60年代初期延安橋兒溝的居民並不像現在那麼多。除了老街上的幾十戶人,就是延惠渠灌溉試驗站、小學校、合作商店、拖拉機站等幾個人數不多的單位。再下來,就數獨一無二的董誌海老漢幵的小飯鋪子了。他住在快到十裏鋪大坡的公路旁一孔古舊的石窯裏,背著公路,有一條小道兒斜著通到窄小的院子裏。也沒有旗幌招牌,窯旁邊用兩根柳樹樁子靠牆撐起一個席棚,上麵蓋上柴草,下麵壘起爐灶、擺著小桌和凡隻矮腿兒條凳,靠崖支起一麵案板,便是小飯鋪的全部設施了。到這裏吃飯的大多是那些行路人、腳夫和趕著驢車拉煤的苦力。我們念書的撟兒溝小學,距離他的飯鋪子不遠。上課的時候,隱約聞得見隨趿飄來的他的飯食的香氣兒。因此午間休息或下午放學後,我便一個人偷偷跑到他的飯鋪子去看賣飯。就見50多歲的董誌海老漢肩頭搭著那條油潰潰的毛巾,挺著係了白圍腰的胖肚子,一隻腳蹬著鍋台立在爐灶旁,手裏操一隻長柄鐵勺,不停地在冒著熱氣兒的大鐵鍋裏攪動著舀起粉湯遞到客人麵前。隨即,抓起肩頭的毛巾,擦一擦生滿胡茬的油光發亮的胖臉和剃得很光的腦袋。爐灶前麵的平底鏊鍋裏,炕著燒餅。鍪鍋的鐵蓋用一根挽在棚頂上的鐵絲吊著。他不時地墊著毛巾把鐵蓋移開,翻一翻燒餅。這一連串動作,都做得嫻熟而從容不迫。一切都妥帖了,就回身到崖根的案板上揉麵打餅子,還不時地側回頭,同坐在矮凳上吃飯的客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話。這就是小飯鋪的老板、廚師兼跑堂夥計的董誌海老漢。他起初並沒有留心到一個背著書包的黑瘦小學生出現在他的飯鋪子裏。他的一雙因麵部過分臃腫而總是眯縫著的眼睛,仿佛永遠隻是注意著鍋裏的粉湯、燒餅和走進席棚來付錢吃飯的客人。
在許多人連糠菜團子都吃不飽餓得麵黃肌瘦的困難歲月裏,擁有那麼一大鍋漂著一層肥豬肉片子的粉湯和許多烤得金黃的白麵燒餅的大胖子董誌海老漢,在一個身無分文,麵對這一切隻能偷偷咽口水的一年級小學生眼裏,他是個令人慕妒的神通無比的人物。我呆呆地依靠在支撐席棚的柳樁上,目不轉睛地瞅著客人由董誌海毛乎乎的胖手裏接過那一碗熱騰騰的肉粉湯,調了油潑辣子就著燒餅大口大口地吃。肉粉湯誘人的香氣散發出來,使人不住地要咽口水。心裏便想,自己眼下要能變成董誌海老漢或是這個吃肉粉湯的人該多好啊!說真的,那時候,我的理想的確就是夢想著有一天能成為賣飯的董誌海老漢或坐在矮凳上吃肉粉湯的人。隻是覺得丟臉,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
”哎,這個小娃娃又來幹什麼?“
大約是第三次吧,當我照例立在席棚的柳樹粧旁,董誌海老漢用鐵勺子指著我問,神態異常威嚴。平素總是一聲不吭地臥在柴垛旁的那條懶洋洋的黑狗見狀,突然對我瞪著眼睛豎起了耳朵,嘴裏發出嗚嗚的示威聲。我一見,嚇得就想跑,狗已”汪“地大吼一聲站了起來。我的腦子轟地一聲,隻覺兩腿發軟頭皮發麻,頭發根子直往起豎。這時卻聽董誌海老漢喝道廣死狗,不要命啦!”狗立即像泄了氣的皮球,夾著尾巴乖乖退回到原先臥著的地方去了。我的驚嚇卻並沒因此消失,仍然立在原地,周身顫抖著,將目光斜著注視那隻長毛大黑狗。這時,卻見董誌海老漢丟下鐵勺子走到我身邊,用一隻油乎乎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問廣誰家娃娃?下了學咋不回瞌吃飯?“我不說話,不知為什麼心裏覺得很委屈,禁不住眼淚直往眼眶外湧。董誌海老漢便用他那油潰潰的散發出一股說不清是什麼氣味的毛巾替我擦了擦眼淚,然後不由分說地牽著我的手走到小桌旁說:你坐卩,我給你0碗粉湯。”我一聽急了,忙說不,我沒錢……“董誌海老漢嘿嘿笑著說不要怕,幹爺不問你娃娃要錢。”說著便操起一隻碗,自滿一碗熱騰騰的粉湯,還特意挑了兩片肉,順手由鍋台上的蔥花碗裏捏一撮蔥花灑進碗裏說乘熱快吃,念書念得早餓了吧。“豬肉的香味太誘人啦,我顧不得別的,操起筷子就吃。董誌海老漢站在我對麵,一眼盯著看我吃,末了說廣唉,把娃娃餓壞啦!”我吃完一大碗肉粉湯,站起來,下意識地抬起衣袖抹了抹嘴,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董誌海老漢看出了我的窘態,卻從鍪子裏揀出一個熱燒餅不由分說裝進我的衣袋裏,說咋吃了,趕緊回嗑,天不早啦,你大你媽操心哩。“我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心裏一熱,眼淚差點又快湧出來了,慌亂中,急忙給董誌海老漢深深地鞠一個躬,轉身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