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故事人的故事(1 / 3)

許多人愛說別人的故事,是因為閑著無東西吃,或吃飽了以後,要尋出消化那好酒好肉的方法,所以找出故事來說。在上海地方的幾個我所認識他們臉嘴的文藝複興人物,就有這種脾氣。這脾氣自然是頂好的一種脾氣!也因了這脾氣的存在,一個二個便成了名人了。這巧妙處自然不是普通人所知道,但隻要明白說話人是對自己一夥的加以誇張,夥外的加以訕笑造謠,事情是成功了。

這些人是無故事可說了。若必定有,那也總不外乎拜訪名人,聚會閑談,吃,喝,到後大家在分手時互相道過晚安,再回家去抄一點書當成創作,看看雜誌來寫論文而已。

筆尖,走你的路吧,把你認為是故事的故事說完好了。

我那時是收發員。年紀是十七歲。隨了一個師長到龍潭。在龍潭時賀龍還是我們部隊的團長,除了成天見到他來師部打兩百塊底的麻將牌以外,並沒有看得出這偉人在嘴上生有獠牙,或者額上長角。晚近偉人真是來得不同了,本事不要,異相全無,運氣一來忽然就偉大了。

那時做收發員的我,每月拿十三塊六毛錢的月薪,另外到副官處領取夥食津貼三元,每天早上起來靠在那戲台看樓上用擦麵牙粉刷牙,白天坐到白木案前把來去公文摘由記下,吃飯時到軍需處去吃洋芋煨牛肉,晚上到河邊去看看上灘的船,發薪時就到一個傳達姘婦開的賭場上去把幾塊錢輸到撲克上去。錢越輸撲克賭術也越精了,賭術越進步錢也越輸得可憐。這樣日子把我消磨了一年。到底人是年青人,把錢輸光了,出去就是看人家打牌,在住處就是用公文紙照到戲台前木雕故事畫人物兒玩,日子過起來究竟還是不比如今多懊惱。

在那地方是不必花錢也可以找到玩的方法的,譬如到河裏去洗澡,到山上去摘野果野花,更胡鬧一點的則是跟了年長一點的人到鄉下去,調戲鄉姑娘,日子過起來總不算長的。

日子雖然容易混,天生是怪脾氣的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不能與這生活相合,終於想回湘了。我在師長麵前告了假。(原上帝給這個人在地下安寧!)知道我是把所得的一點薪水全輸到撲克上麵的上司,見到我願意調回鎮守使署,照舊做我的十二元一月的書記,就準了我所請求,還讓我到軍需處領三個月幹薪,作為這一趟跟到他移防川東的酬勞。謝謝這好人,給了我這樣多錢,使我可以坐船回家,不至於再像來時爬那個三十五裏高的棉花坡。

把錢從一個矮子田軍需手上領到手,盡他把我在一次一個同花順上欠的七塊賬扣去,我估計我回到保靖是至少還可以剩廿塊錢。得了錢,又回湘,自然是歡喜的事了,當我把一切小賬還清,把護照得到,把師長為我寫致鎮守使的信到得以後,我隻等候上船了。

誰知等了四天,還不能動身。這正像是運氣中所注定,說我的錢是在川東得,決無拿回湘西的理由,所以在一個夜間被一個本來不甚熟識的弁目牽牽扯扯到了那女人家,一坐下,四輸莊,我的錢去了一半。弁目是贏了。但見到我說非走不行時,他做出仿佛與我共一隻鞋的神氣,又仿佛是完全來陪我打牌的神氣,所以我們就同時下場了。下了場的他,似乎不大好意思,就一定要請我過醉仙樓喝酒,是吃紅,又是送行。推辭不得。我隻好又跟到他去。把酒喝到三分醉,他會過四吊銅元賬以後,因為有點醉,就又要我陪他到第七旅監裏去。在軍隊中交親原是一場撲克一台酒就可以拜把的。

我說:“這個我決不去了,我要睡了。”

“早!時間早,老弟,去去好。你不是常常說到還不曾見過好女人麼,跟我去,那裏的包你滿意。”

說不見到好女人,似乎是在牌場上說的笑話,他卻記到了。

我說:“不行!我不願到牢裏去看女人的。”

“女人好,在牢裏看又何妨。你隻要看看,包你滿意。真是了不得的女人!”

我大約也稍稍有點酒意,經過他一說,也想答應了。

“什麼樣的女人?”

這弁目是有點踉踉蹌蹌的模樣了,見我問到女人是什麼人物,就大聲的說是“土匪,”名字是夭妹。土匪中的名叫夭妹的,我是在另一時曾聽到人說過了。先聽說已經捉到了關在酉陽監牢裏。許多人說過這是女怪物,生長得像一朵花,膽量卻比許多男子好,無數男子都在她手下栽了跟頭,好奇心的我就存了願意見見的想望。如今是隻要歡喜就可以見到了,我不能說不去了。

到了監牢的路上,我才從這弁目方麵知道這女匪就是綽號夭妹的從酉陽移來龍潭還是近幾天的事,是為了追問這女匪槍支藏匿所在,所以解到這裏來了。

所謂第七旅監牢者,是川軍湯子模部的監牢,內中拘了不少命裏有災難的人物,也有帶罪的軍人在內。守這監牢的是川軍,兵士約一排,駐紮在牢外。弁目對於這守牢長官是相識的,所以能隨便來去,且可以同犯人說話,因為被拘的有軍人,因此更容易到犯人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