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跟到這個人進了監牢的門,一直到女匪夭妹的住處,進了特為這女大王備置的屋後,隔了柵欄望著在一盞清油燈下做鞋幫的一個少婦的背影,我先還以為是營長太太一類人物。
這領帶弁目進來的老婦人,把我們引到了這裏,卻走了。
這略有酒意的弁目,用手攀柵欄,搖動著,說:
“夭妹,夭妹,有人來看你了。”
望到這女人回身的姿態,望到她在燈光下露出一個清瘦的白臉,我除了覺得這女人是適宜於做少奶奶的好女人以外,簡直想不出她能帶了兩百支槍出沒山中打家劫舍的理由來。這人不是壞人,再明白也沒有的。我且一眼看定她還是好人中的正派人呢。我就在心中想,或者這是錯了,被冤了。
不過,她走過來了,她笑了,她說話了,我應當承認我的錯了。那一雙眼睛,在暗中還放光,先是低垂著還見不出特別,到後一抬起,我即刻相信一切傳言了。
望到了弁目又望到了我的這女人,口角邊保持了向人類輕蔑的痕跡,這痕跡且混合在一種微笑中,我是從有生以來,也並不曾遇到過女人令我如此注意過的。我想說什麼也說不出口,就隻有對這女人做著誠實的笑容,同時我把憐憫放到眼光上,表明我是對她同情的。
弁目把手從柵欄空間伸過去,抓著了那人的一隻手,說:
“夭妹,我是特意帶我這個好朋友來看你的。”
女人又望望我,好像說未必是好朋友吧,那神氣聰明到極點,我又隻有笑。
“他是年青人,怕羞,不必用你的眼睛虐待他。”
我對這經他說過才知道他早已認我為好朋友的朋友,醉話有點不平了,怯怯的分辯道:
“我才不怕誰!你不要喝多了亂說!”
女人是用她的微笑,表示了承認我說的是真話,一麵又承認弁目所說的並非酒話的。她用她那合江話清爽音調問弁目:
“朋友貴姓?”
“要他自己答應好了。”
女人對我望,我隻有告她我的姓名。
於是我們繼續說話,像極其客氣又極其親切。
“衙門事情大概是忙吧?”
“不忙,成天玩罷了。”
“你們年青人是玩不厭的。”
“也有厭倦時候,因為厭倦,倒想不久轉家鄉了。”
“家鄉是湖南?”
“是XX。”
“XX人全是勇敢美貌的人。”
“哪裏,地方是小地方,腳色也不中用!”
“XX人是勇敢的。”這話大約不是誇獎我,完全對弁目而說。
說到這裏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應當同他另外有話說了,我就把頭掉過去看房中的布置。望到那板床上的一床大紅毯子,同一條緞麵被,覺得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師長太太還過餘,隻聽到女人說:
“事情怎麼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誤了。”
男子就分辯,幽幽的又略含胡的說道:
“酒是吃了,不過你答應我的那件事?”
“你騙我。”
“賭咒也成。我是因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決定了沒有?”
“決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麵前賭咒。你應當讓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說好了。”
“我實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沒有話說了。”
女人不作聲了,似乎是在想什麼事體,我也不便回頭。隱隱約約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應她運動出獄,她應當把藏在他處的金錢,或身體,信托給這男子。女人是在處置這件事,因而遲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這樣年青的女人,人物又這樣生長的整齊,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個做少奶奶的性格,她不讀書不做太太也總可以作娼,卻在什麼機會上成了土匪的首領?從她眼睛上雖然可以看出這女人是一個不平常的女人,不過行為辭色總仍然不能使人相信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別,也不是說她所表示的是一種情欲的飽饜。我記得分明,我的好幾個上司的姨太太,論一切就都似乎不及這女人更完全,更像賢妻良母。誰知道這個女人卻是做過了無數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這個人,若說她能處治人,受處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過是愛她罷了。見了她以後,是連我也仿佛願意與她更熟習一點,幫她做點事的。
等了一陣我又聽到她在說話了,問題像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應,她答應了。她又要弁目趕緊辦那應辦的事,弁目賭咒,表示必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