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再走過去攙言時,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個穩重溫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見到這種女人話就少了的。她見我無話可說,就又找了許多話問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麵給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為弁目做的。從鞋子事上推得出這女人與弁目的關係,是至少已近於夫婦的關係了。
大約留在這地方有一點鍾時間,好奇心終敵不過疲倦,我就先離開這裏,回營裏睡了。當回去時,女人還要弁目把我送到師部門口,是我不願意,這弁目才送我出守衛處就轉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像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來洗完了臉,伏在那桌子上臨帖,寫到皇象的草字,這新朋友弁目把手擱到我肩上喊了我一聲。回頭見是他,正笑著,我的興味轉到他身上來了。我也對他笑,問他昨天什麼時間回來。
這漢子縮了縮頭,說:“惹出禍事了。”說禍事時好像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裏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這個禍還有誰?”
聽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獄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經就在有點疑心他同女人,談論到的就是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賭咒,也是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膽大到這樣!
我說:“告給我,怎麼出亂子?”
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營以後,還同女人論到我,女人要他對我親熱一點了,今天真像什麼話都要對我講。
“怎麼樣,就是這麼樣的!我把那管牢老東西用四塊錢說通了,我居然到了裏麵,在她的床鋪上脫了這女人的上下衣,對不起,兄弟是獨自用過她了。不知為什麼他們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麵嚷起來了。”
他停了一停,我並不在這時打岔。
“來人了。兵全來了。槍上了刺刀,到了我們站的那個地方,裝不知道問在裏麵的是誰,口口聲聲說捉著了槍斃。這裏有我所熟識的排長聲音。全然是這人也打過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這時拿到了把柄,出氣來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邊的槍放了一夾子彈,扣了衣,說,‘朋友,多不得心,對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邊的莫怪子彈不認人嗬。’他們見到我那種冷靜,又聽到子彈上槽聲音,且在先不明白裏麵是誰的兵士,這時卻聽得出是極其熟習的我,成天見到麵,也像不大好意思假裝了。過了一會就隻聽到那排長一個人生氣指揮的聲音。我就真出來了。我把我手槍對準了前路,還對到那排長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從這些刺刀邊走過,出了大門,回家來睡了。”
一個不明白我們軍隊情形的人是決不相信事情是這樣隨便的。但我在當時是看到類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說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為他想起這事應當告給師長曉得。
經他又一說,我才知道不但這事師長已明白,並且半夜裏旅部即來了公文要人,師長卻一力承擔,說並無這個人在部,所以不日這弁目也要走了。
我問他究竟答應什麼條件就能與這女人上手,他卻不說。但他又說到這女人許多好處長處,說到女人是如何硬,什麼營長什麼團長都不能奈何她過,雖然生長得標致,做官的把她捉來也不敢接近她,因為自己性命要緊,女人是殺人全不露神色的。一個殺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獨能與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問他女人見他走時是什麼神氣,樓下一個副官卻在大聲喊那弁目的名字,說是師長要他到軍需處拿錢。弁目聽到拿錢就走了。望到這漢子走下樓梯,我覺得師長為人真奇怪。這樣放縱身邊人,無怪乎大家能為他出死力。但這軍紀風紀以後成什麼樣子呢?還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這弁目同女人結果是應當怎樣,樓下忽然吹了哨子,衛兵集了合。
聽到師長大聲說話了,像是在生氣罵人。
聽到那值日副官請令了,忙忙的來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階石上響。
聽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領錢的意義了。
我把窗打開一看,院子中已站滿了兵士,嚇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還不等到我下樓已被兵士擁去了。一分鍾以後我不但清楚了一切,並且說不出為什麼膽寒起來,這說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還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麵給弁目看,一個極纖細的身影為燈光畫到牆上,也成了像夢一樣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還趕不上再多知道一點兩人死後的事情,我轉湘西了。
這故事,完全不像當真的吧,因為理想中的女大王總應當比女同誌為雄悍,小說上的軍隊情形也不與這個相似。不過到近來,說到這事時我被那弁目的手拍過的右肩,還要發麻,不知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