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讓她繼續睡吧!”李別恨望著手邊的合歡酒,獨飲一杯。
他臉上從未有過的從容讓日開明白,這一次大局已定,容不得她再有所選擇。撐開紅油紙傘,龔榭的魂魄在飄渺如煙中回到了她的身體,魂魄未定,她倒在床榻上沉睡徐徐。
紅傘下依舊是日開透明的身形,小小的腳走到床邊,望著龔榭的身軀,她眨巴眨巴眼睛,眨去所有的淚花。
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強占她的相公了。
撐著紅油紙傘,她爬上他身邊的圓凳坐定。伸手想要拿剩下的那一杯合歡酒,別恨卻先她一步搶過了杯子。
難道說他連她最後的願望都不肯成全嗎?她好想哭,更想在他剩下的一隻手臂上留下一排齒痕。
別恨不去看她眼中的淒涼,從袖中拿出那方刻有“李氏日開之位”的靈牌,他將酒傾倒而下,“拜了堂,進了洞房,喝了合歡酒——日開從今起是我李別恨的鬼妻。”
淚花閃現,他在她的眼中變得模糊,李氏日開——她一直追尋的名分嗎?還有愛呢?
他忘了給。
鹹鹹的淚水混進酒杯,她的合歡酒是苦澀的沉澱。做了十二年的鬼,該到頭了。
“別恨。”她隻想知道一個答案,“如果我不是鬼,我是說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十二年後在你去宣州娶親的路上,我們重遇,你會背棄你爹的命令,娶我為妻嗎?”
別恨手中的酒杯沒能送進口中,停在心的位置上,他茫然地望著跳動的鴛鴦燭,那一對對閃動的火光是為了她嗎?
不回是默認還是否認,日開尋不著答案,卻告訴自己:是該死心的時候了。
“如果我不是鬼,那該多好……那該多好……”
她絕望的聲音脫離了不真實的軀殼,別恨的眼前是十七歲的女子為愛感傷的呼喊。
“你就是你,是人是鬼你都是見日開。”
四目相對,他忘情地抱緊了她透明的軀體,他的手竟然擁住了她。如果有來世,他願許她三世姻緣。
豎起三指,他對神起誓,“今生欠下的我李別恨願意用三世來還。”
她不要三世,在他的懷中,她隻要沒有今生的今生,“天亮後,你送我走吧!”回地府,轉世投胎,隨便哪種都好,隻要別再見到他,別再見到身邊已有妻室的他。
終於等到可以送她走的那一刻,別恨心中反倒失落起來。這一路相伴他承認自己放不下她,割舍不掉這段情。他甚至可以娶鬼為妻,卻不能與鬼相伴。
“你是不是很後悔認識我?”
她搖頭,怎麼會呢?能認識他,是她第二生的開始,即便這一生她隻能用鬼的身形活在人世間。
別恨卻讀不懂她不願說出的心事,“如果不是我撿到你的畫卷,也許今日你已經以他人鬼妻的身份活在美好的空間裏,也不用經曆這麼多的磨難。”她不是也說,她之所以會纏著他是因為撿到她畫卷的人是他,若是換了他人,她也一樣會纏嘛!
“若換了別人,沒有這許多的磨難,也沒了我來這一世的意義。”
她的話太深奧,從這副透明的身形裏吐露出來更是多了幾分詭異的力量,是他笨吧!聽不懂,也琢磨不出。
日開索性將他從困擾中拉出來,她能為他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別去想了,有那個工夫不如想想我未來的生活吧!離開你以後我應該會……先回地府,然後老鬼頭會去接我。他說我的陰氣與一般的鬼不同,也許我可以和他一起去人間收魂魄。”
一年一年,她將會收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帶著每個已死的魂魄飛回陰間。也許某一天,她手上捆著的將是古稀老人,他有個很熟悉的名字——李別恨。
別恨別恨,前生她不恨,這一世她更不恨。
帶著恨離開倒不如帶著愛而去,至少前世加今生,十七年的時間裏她曾真愛過。
背靠著背,他們坐在圓凳上,眼前的鴛鴦燭照紅整個新房,豔豔地刺傷他們的眼。
曾經有個風俗,說新房裏的鴛鴦燭預示著新婚夫婦。哪支燭火先燃盡,便是上天預示他們中誰先去世。
迷離中,左邊正對著別恨的鴛燭跳動兩下,熄了——青煙繚繞。
天亮了,卻是雨水纏綿。
清晨,龔府上下一片寂靜的時候,李別恨背著撐著紅油紙傘的娃娃上了山。沒有黎明迎接他們,雨水倒是一陣大過一陣,轟轟地下個不停。
山路泥濘,別恨負著日開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著,她幾度叫嚷著說要自己下來走,他卻不讓,他能背她的也隻有這一段上山的路了。
下山之時,他將獨自一人,他沒有忘記在新房裏有個叫龔榭的新婦正等著他的歸去。
這一路誰也沒有說話,像是怕破壞了寧靜,更怕最後的離別帶著比雨水還濕的傷感。日開將臉貼緊他寬闊的背,蒼白卻並不因為溫暖而飛散。
“可以了,送到這裏就可以了。”
日開掙紮著從他的背上爬下來,撐著紅油紙傘,她望著傘外的他被雨水打濕。從此以後,這傘下就隻會有她孤單的身影。
我要走了——話梗在喉中,吐不出來。日開閉上眼睛想忘了心底的他,沉澱了十二年是該全部忘記的時候了。
前生為了他,今生做鬼也是為他,來世呢?來世她該為自己而活了。
正要開口道別,半空中突然出現拿著鐵鏈的老鬼頭,“你怎麼來了?接我回去用不著帶全套家夥吧?”她本來就是鬼,用不著全副鎖魂魄的工具。五歲剛死的時候她被鎖過,不想再有第二遭記憶。
別恨不自在地撫了撫自己的手臂,是因為老鬼頭出現的緣故嗎?他怎麼覺得渾身冷冰冰的?“你們要走了?”
老鬼頭也不答應,隻是沉著臉上下打量著他。
日開不自在地衝他吼了起來,“看什麼看?他來送我離開而已。從今天起,我和他再無幹係,我可以陪你一起來人間收魂魄,你不是說我的陰氣很適合做這些嗎?我也想到處走走,等什麼時候累了就請閻王開恩,讓我轉世投胎。這次我要跟閻王討價還價,無論如何也不能夭折,一定要生在富貴之家,嫁給如意郎君,最終膝下子孫滿堂,無疾而終。”
這約莫是每個女子的期盼,閻王肯成全的世間又有幾人?
不知道是老鬼頭沒聽見她的話,還是怎麼了?他依舊動也不動地盯著別恨,日開茫然中突然想起了他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李別恨壽限將至。
難道說老鬼頭根本不是來接她的,他手上握著的鐵鏈也不是用來帶她回地府的,而是為了……
日開蒼白的臉轉向別恨,他仍不明所以地回望著她。即使先前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單看日開的眼神他也明了些許,“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難道跟日開有關,她將被帶回地府受罪?“是不是日開做錯了什麼?”
沒有任何人或鬼做錯,隻是有些事情將要發生,攔都攔不住。
日開的腦中有兩股激流在交戰,若他真的做了鬼,被老鬼頭收了魂魄,他便可以跟她一樣,兩個都是鬼,做不了人世的夫妻,卻可以永不分開。代價是他的命,他活著的權利;若是此刻提醒他,也許她可以逆天而行,救他一命。代價是人鬼永分離,他們再難相見。
很簡單的選擇,卻讓她徘徊不已。恍惚間,她聽到了一聲悶響,然後是別恨抱住她嬌弱的身軀拚命跑的心跳聲——他又忘了她是鬼,不會再死一次了。
山下有人高呼:“山塌了!山塌了!”
巨大的山體順著水流而滾,山石紛紛塌下,一時間真的有山塌了的感覺。老鬼頭始終停在半空中,不言不語,收魂的瞬間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任憑天意。
這種感覺像他對日開的情感,明明愛了,卻無法擁有。因為感動她這兩世的情緣,所以他隻能成全。
一切但憑天意!天意又為何?
天意就是讓李別恨和見日開隨著山石和雨水掉下山崖,天意就是讓他們生死不離,一如十二年前的楓葉鋪出滿天紅……
“大少爺!大少爺,您聽我說,那座楓葉樓尚未建好,您不能上去。”
“我說要去就要去,我看你們誰敢攔著我?”李別恨甩開奶娘的雙臂,橫衝直撞地向正在修建中的楓葉樓奔去。
他娘去世之後,外公為娘修建了這座楓葉樓,後來外公也隨娘去了,今年爹讓小工停止再建。他要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外公說過他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他有權利管理山莊的一切。
“哥,你去哪兒?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出了回廊他剛要轉身就看見二弟,明明是雙生子,可他們的個性卻是天南地北。二弟懦弱又沒用,連爬樹都不敢,真不像個男人。
“走開!看到你就討厭!”別恨推開麵前的二弟,七歲的他竟然可以將成年人的跋扈學得十成十。
甩開所有的隨從,他獨自向楓葉樓行去。一路行來他望著四下的風景,滿心都是孤傲的寫照。在下一個轉彎處,他看到了楓葉下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是誰?膽敢縮在楓葉樓的外麵,是誰這麼膽大包天,難道不知道這是他娘的領地嗎?
“是誰?出來!快點出來,不準躲在那裏!給我出來——”
磨蹭了半天,約莫是心裏鬥爭了許久,那月白色的身影終於從楓樹後繞了出來。她的肩上粘了一片火紅的楓葉,映在月白色的衣衫上更是醒目。
是個女娃,年歲約莫比他小些,圓圓的臉,肉肉的感覺,像南門菜市上賣的白麵肉包子,“你是誰?幹嗎到我娘的楓葉樓來?”
“你又是誰?幹嗎管我是不是來你娘的楓葉樓?”小丫頭倔強的口氣絲毫不輸別恨,一對圓眼睛瞪啊瞪的,很是機靈。
別恨好久沒跟同齡孩子相處過了,尤其是像她這樣圓嘟嘟的小女娃,一時間他忘了發脾氣,走近幾步,癡癡地望著她……身上的那片楓葉。
“我娘很喜歡楓葉的。”
他忽然冒出的話驚住了女娃,揚起小臉,雖然不懂他臉上的悲傷源自何處,卻看得出他不開心。看在他難過的份上,她就告訴他,“我叫見日開,我娘帶我來這裏省親,人家都說這裏很美,所以我才跑來的。”不過眼見表明,這裏一點也不美,完全沒有看頭,不好玩,“你呢?你剛才說這是你娘住的地方,那你娘呢?”
“死了。”他別扭地偏過頭,不讓她看到他臉上傷心的表情。他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他不可以在任何人麵前流露出軟弱的表情,這是外公說的。
別恨努力壓抑的情緒被小女娃探出究竟,仰首望著眼前的楓葉樓,她像個小大人,臉上掛著偽裝出的欣賞來,“它真的很美,就跟你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