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沒讓別恨心情轉好,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少他不再是光想著娘去世的事了,“你又沒見過我娘,怎麼知道它跟我娘一樣美?”
“因為你就很美啊!”她笑,圓嘟嘟的臉染著楓葉的紅色。
癟著嘴,明明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還死撐著裝酷,“笨啊!誇男人不能用‘美’。”
不能用嗎?她不知道噯!日開歪著頭倚在他的肩上,“那應該用什麼?”
他伸出手抓了抓腦袋,之後很認真地回答她:“我不知道噯!”
日開愣了片刻,隨即兩個孩子同時大笑了起來,那笑聲震得楓葉紛紛下落,染紅了他們腳下的土地。
“我帶你去我娘的楓葉樓看看吧!”別恨拉著日開的手,要帶她上楓葉樓。
這是他娘的領地,他一直不允許任何人進去,眼見爹已經讓人停工許久,整棟楓葉樓在風雨摧殘下飄零搖曳,他更是湧起想要進去看一看的衝動,總以為在樓的最高處可以見到娘。
日開向上看著楓葉樓,一直一直地仰頭,樓雖然挺高,但是周遭都沒有扶欄,看上去好可怕,她不太想去,“這樓還沒有建造好,咱們等它造好了再進去不就好了嘛!”
別恨像是被麥芒刺到似的,整個人從平靜中跳了起來,他衝著楓樹,衝著日開,衝著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大聲叫喊:“不會了!這樓再也不會造好了,不會了!”
爹再也不會為這座楓葉樓掏銀子,他總是說娘已死,根本不需要再造楓葉樓。從前外公在的時候,外公會堅持,如今外公不在了,爹幹脆讓工人全都撤走。爹不要娘了,他卻要這座楓葉樓。
不懂他為何如此激動,日開卻不想看到他臉上的悲傷,“好嘛!你要上去,我陪你上去就是了,你不要生氣嘛!”
她肯陪他上楓葉樓?別恨恢複了一點信心,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願意和他一同追憶,這感覺真好,“我帶你去!”
牽起她軟軟的小手,他拉著她向楓葉樓走去。途中坑坑窪窪一處也不少,更有風吹高樓聲搖曳的感覺。可是他一點也不怕,滿心隻想帶身邊的娃娃去尋找或許藏在楓葉樓某一處的娘。
“李別恨,咱們能不能不往前麵走了?”日開打起了退堂鼓,他們已經來到了楓葉樓的最高處,四周都沒有扶手,地麵也不知道是塗了什麼,還是沒塗什麼,地上很滑,她有點怕。
已經來到了這裏,不把這裏裏外外找個遍,別恨是不會罷休的,拉著她的手,幾乎是用拖的,他要走遍這座樓的每一個角落,“再走再走啊!也許我娘就在前麵等著我們呢!你不也說我娘很美嘛!難道你不想見到她真正的樣子嗎?”娘很美,娘很好,娘很愛他,所以娘一定不會離開他,一定不會。
也許是走得太急,也許是地太滑,別恨在向前走的那一步中腳下一滑,整個身體摔出了楓葉樓,幸好他從小習武,反應力夠快,眼見著將要掉下去,他抓住了從樓的中央伸出來的一處扶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命。
日開就沒有那麼好命了,他的力道害苦了她,順著他的使力,她跟著他一起被拋出了楓葉樓,握住他的手,她的身體懸在半空中。
“李別恨,我好怕!”
“不用怕,不會有事的。我抓著竹竿呢!隻要我用力怕了上去,就一定能救你,不用怕哦!”
別恨拚命使力想要爬上去,用力再用力,可是僅憑著他的一隻手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兩個人的力量。而且他的使力讓日開抓不緊他的手臂,她在往下滑……
“李別恨,我抓不住了。”好高啊!她懸空的腿無論怎麼踩也踩不到地,空落落的感覺讓她覺得好可怕。隻要能安全離開這裏,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爬到高處了,連樹她都不爬了,“救我!你快點想想辦法救我啊!”
“抓住我的手,千萬別鬆開,我馬上就能救你下來了。”隻要他能先爬上去。
別恨憑著所有的力氣去往上爬,日開的力道卻不住地將他往下拉,兩股力道交彙,難以找到平衡點,所有的一切在瞬間迸發。
他一蹬腿爬回了樓中,耳邊卻傳來他永世難忘的聲音:
“啊——”
她像一片紅色的楓葉,伴隨著風旋轉……旋轉……一直一直地旋轉,她轉到了地上,睡在楓葉的中間,然後遍步四野的紅從她的身體裏流出來,染紅了她身下的泥土,她……成了最美的楓葉。
這之後的十二年裏,別恨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美的楓葉。
十二年前的過往在李別恨墜崖的瞬間全部覺醒——
他記得,他記得那天他被人找回家以後大病一場,說是高燒不退,醒來以後他性情大變——以往的囂張跋扈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溫吞和無能。反倒是二弟莫愛慢慢成長,有了幾分他的影子。
外人曾傳聞是他將女娃娃推下了樓,從此爹不許別人提起這件事。不知道高燒的緣故還是刻意的遺忘,他也的確忘了。
隻是那一年,偶爾天上打雷的時候他就會漫無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擺脫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他記不清了,隻記得有一次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再度甩掉奶娘沒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來。
心裏好似怕……怕鬼,怕小鬼來捉他,所以他不敢站到高處,隻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
沒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許是閃電劈倒了大樹又或許……又或許有一個穿著紅衣,撐著紅傘,滿目寫著憤恨的女娃娃站在樹下,是她用仇恨推倒了樹,她是想要他的命嗎?
如果是他欠她的,他給,他沒有躲開,他任樹砸到他的身上。
粗壯的樹的確倒下了,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方向,樹幹砸在了他的腿上。他僥幸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成了臥泉山莊建立以來最無用的少莊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無悔,隻因心中有愧。
十二年前的過往在見日開魂魄墜崖的瞬間幕幕交織——
她記得,她記得那天她從楓葉樓上墜下,她的魂魄離體,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躺在一片如楓葉一般鮮紅的美麗中。那些紅慢慢向上蒸發,變成一把像傘一樣的東西,她握在手中,本想帶著紅色的傘回到身體裏,她卻被趕來的老鬼頭鎖住了。
從此以後她做不得人,隻能做飄零的鬼。
這全都是因為李別恨,是他害死了她,是他的錯!她恨他,她要報複他,因為他居然忘記因他而死的她。
每夜每夜她想化成厲鬼鑽進他的夢中,卻因陰氣不夠而辦不到。那她也要守在他的床邊,找機會嚇他。
這才發現不用她嚇,他整夜整夜噩夢纏身,早已不複當初那個倨傲的少莊主。
複仇的機會終於還是向她走來了,那一日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再度甩掉奶娘沒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來。他不敢站到高處,隻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
太好了,這就是機會,她也要他變成鬼嚐嚐她夭折的痛苦。她用手中陰氣頗重的紅油紙傘招來了惡鬼,在他們的竄動下,粗壯的樹幹筆直地向他壓去,她是要他的命啊!
他可以躲開的,依他的身手絕對能輕易地躲開。可是他沒有,他任樹砸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間,日開動容了。最後一刻,她用手臂的力道改變了樹倒下的方向,所以她的雙臂內側才會在十二年後留下一道粗糙又醜陋的疤痕。
即便她後悔了,可樹幹還是砸在了別恨的腿上。他僥幸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他再也做不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莊主。
他欠她的,還清了,剩下的隻有……愛。
第一世她因他而死,第二世她不肯轉世投胎而寧願做鬼飄零還是因為他。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要做他的妻,鬼妻也好啊!
所以才有了這一路的顛簸,所以才有她那一句“若換了別人,沒有這許多的磨難,也沒了我來這一世的意義。”
他不懂,她這一世也沒了意義。
這一世她為他做鬼,為他魂飛。
從那麼高的山崖上掉下來,李別恨認命了。他等著死,也許這樣更好。他終於明白,老鬼頭不是來接日開的,而是來等他的。
他死了,無法再背負臥泉山莊的命運,從此以後他就可以跟著日開一起做鬼。也許,這正是他所期望的。
回憶起了十二年前的過往,此刻他好想跟日開一起去看楓葉。
身體落下,不覺得痛,死也可以這麼舒服嗎?別恨悠悠地睜開雙眼,日開在哪兒?老鬼頭在哪兒?他們總不會將他一個鬼丟在這裏吧?他可是鬼生地不熟的呢!
“日開!日開,你在哪兒?”
“別叫了,你找不到她的。”
老鬼頭森冷的聲音竄進他的耳中,別恨望著他,滿臉狐疑,日開的紅油紙傘怎麼會在他的手中?“日開呢?”
不回答他的問題,老鬼頭第一次腳沾地走到他的身旁。撫弄著手裏合起的紅油紙傘,他像是撫著最心愛的人,“你相不相信有的人會摔死兩次?”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別恨急了,“我問你,日開哪兒去了?”
老鬼頭提著眉打量著他,“會吼了?你恢複了十二年前的記憶,記得怎樣做個跋扈的少莊主了?”
別恨現在不想聽到這些,他隻想知道日開在哪裏,他有種很不祥的感覺,“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
山崖下偌大四野,他紮著頭四處尋找,不放過每一個角落,不錯過每一個日開可能存在的地方。
“她是不是還恨著我,所以不肯見我?”他心裏沒底,十二年前他欠她一條命啊!
“如果她真的恨你就好了。”那丫頭太傻,在被感動之餘,老鬼頭真為她感到不值,“以她的資質,即便不轉世也可以在地府裏做個很棒的鬼差,甚至有望做閻王的助手。可是她偏要守著你這個呆子十二年,等啊等,她隻是巴望著能成為你的鬼妻。可你呢?卻一再地辜負她,末了還要她為了你損了好不容易集齊的陰氣。”
呆子又豈止他一個,丟下手中的包袱,老鬼頭將裏麵的東西攤開在他的麵前。一方刻著“李氏日開”的牌位,一卷畫——這竟是日開拿兩世換下的珍寶。
將這些東西攥在胸口,老鬼頭的話讓別恨摸不著頭腦,更顯恐懼,“日開她到底在哪裏?”
看著他幾乎要發狂的樣子,老鬼頭也不忍再隱瞞下去,撐開手中的紅油紙傘,傘下冒出日開的身形,她半闔著眼,睡得深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