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2 / 3)

她在胡思亂想的工夫,那骸骨已站在她麵前,那黑洞洞的眼窟窿仿佛緊瞪著她。明明隻是兩隻黑洞,卻讓人有種被緊迫盯上的錯覺。

她的雙目一寸也不移開,就看見雪白的兩隻眼球從黑窟窿裏一躍而出,動作過猛,鼓到外麵,大半個圓鼓鼓的眼球掉在窟窿邊沿,轉了兩轉,才縮回去。

她臉色煞白,涼氣仿佛從腳底直沁到心裏。

從頭頂向下,雪白柔韌的皮膚覆蓋到細嫩的紅肉上,青滲滲的頭頂上,一根根黑發接踵而出。先是數得出數兒的,漸漸成為一片輕霧漂浮在頭頂。涼夜微風,那綹綹長發無風自動,在頭頂盤旋,扭曲如舞,是異域舞姬的舞蹈,扭腰動胯,柔靡動人。片片黑發絲綢一般飄拂下來,落在雪白透明的臉頰邊上。那骷髏低下頭,好像和她一起驚異地注視著皮膚在下身茂盛的成長著。轉瞬間修長結實的長腿出現在她的麵前。

剛剛還躺在地上無知無覺的骸骨,現在已經是健康正常二十歲左右的人類青年,站在她的麵前,寬肩細腰窄臀,脊背勁瘦有力。

他緩緩抬起頭。

方才凸出的眼球現在準確地落在略略深邃的眼窩裏,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著她,那雙眼睛裏盛滿盛怒和怨恨。

她從沒見過一雙眼睛能表達如此多複雜的感情。欣喜、迷惑、憂傷、震怒、憤恨到最後如潮水一波波拍打心房的可怕恨意。

“是你。”

她平靜地說:“是我。”

他雙目中精光一閃,立刻斂去。仔細看著她的臉龐。和為狐時完全不同的感覺。那時它認為包括她在內的人都是龐然大物,從它的視線隻能看到她一雙筆直的小腿。當她俯身向下時,它才能以仰望的姿態看她的臉。

現在他比她高大。她顯得很嬌弱,脖子纖細薄弱,一扼下去,是否就能解決她?

他琢磨著,仔細看著她的臉。他要牢牢記住這張臉。

鵝蛋臉兒上一雙漆黑深幽的杏仁眼,纖秀挺直的鼻梁下小巧的嘴唇緊抿著。肌膚如冰雪,容貌如桃杏。就算是剛剛成人的青狐,也略吃一驚。原以為像她一樣冷酷無比的人,定是濃眉冷目高鼻薄唇,但她生得一副薄命紅顏相貌,反而讓人吃驚。

這樣纖秀柔美的容貌,給她真是糟蹋了。

他突然注意到邊兒上黑糊糊一團柔軟的事物。猶疑著走上前去,頓時血氣衝頂,雪白的臉色驟然通紅,而後臉上顏色又褪得幹幹淨淨。

地上那團毛茸茸的事物,正是死去多時的小青狐。

刹那間,他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試問,世上有什麼人像他一樣,親眼見到自己的屍體?他蹲下身,目不交睫地看著青狐的屍體,屍體上沾滿赭褐色的汙跡,皮毛失去光澤,糾結纏繞。四爪散開,露出淡青色的肚皮,直到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他才猛地將青狐的小小屍體抱在懷裏,發足向林中奔去。

他渾然忘記一切,山野中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他雙目不看路,腳下飛奔如電,轉瞬間已將整座森林繞了一圈。他死了,他還活著,他到底怎樣了?懷裏小而冰冷的一團,就是他的前生,或者他已經再次轉世成人?

他臉上不知是汗是淚,狂喊道:“為什麼,為什麼!”終於不支倒地,一頭柔軟光潤的長發披拂在身上,他周身光潔如玉,不沾纖塵,也絲縷全無。但他常年為狐,並不覺得赤身裸體是羞恥的事。

再是痛苦,也不能為狐。但將青狐屍體放在林中,不久就會被豺狼叼去,他苦惱無比,隨手一指,地上竟出現丈深的大坑。他大喜,回望自己的手指,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什麼,隻想著,這樣大的坑,將屍身埋入再合適不過,即使野獸聞到味道,也萬萬掘不開深坑。

他揀來幹淨細草鋪在底下,再仔細將狐屍放在其上。反複撫摸著它僵硬的毛發,終於長歎道:“我正在埋葬我自己,真是難得的經曆。”

說著推土下坑,看著青狐漸漸消失在眼前,知道此生再難回到從前,悵然若失,神魂顛倒。

是以他竟沒注意到那厭憎的女人已接近他身邊,揮手砍斷一棵小樹,製成簡陋的墓碑,以指血書寫“青狐之墓”四個大字,插在微微隆起的土堆前。

“你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收買人心?”他語帶譏諷地說,“可惜我不再是那隻愚蠢的小狐狸了。”他頓了頓,雙目射出冷酷無比的光芒,冷冷地說,“我一定會殺死你,以報我四十九天生不如死,最後被你血刃之仇。”

說完,他即想離開。

“等等。”她說,“不錯,我是你的殺身仇人,可我同時是你的主人。青狐,我不想強迫於你。但是你留在我的身邊,會更容易地殺死我。”

他緩步轉身,雙目精光四射,瞪視著她,突然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響徹山穀。林鳥為笑聲所驚,紛紛振翅飛離。

“好。”他隻答了一句話。

她思慮周密謹慎,萬事萬物都準備妥當。惟一沒想到的,就是當青狐幻化為人時,身上是不穿衣服的。方才情緒激蕩間,他還沒有感覺。暫時安靜下來,他就不住打起噴嚏來。他不願叫她發現,轉過身子麵對山崖,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打出去。

她帶了幾套女子衣服,但手邊再無他物。想來想去,隻得將身上的漆黑大氅解下給他披上禦寒。

他不情不願地披上大氅,瑟縮著發抖,又一個噴嚏衝鼻而來。

她忙轉過身去,想到那隻玲瓏可愛的小狐狸為她涉水後,也這樣一個噴嚏一個噴嚏接連打個不停,唇邊就帶上了笑意。

一路不停歇地走著,很快就看到山下小鎮鱗次櫛比的青磚黑瓦房子,街上行人不多,都詫異地盯著青狐。

他看來不過二十來歲,容貌俊美儒雅。一頭漆黑柔軟的烏發不梳也不綰,近乎奢華地披瀉在身後,身形修長,周身隻裹著一件大氅,伸出的手臂,露出的小腿都是光光的,更不用說一雙白淨的腳就毫不在意地踩在泥濘裏。

看來如王侯貴胄的年輕人,難道其實是個瘋子?

他卻渾然不以為意,見前麵轉角處一座樓舍精致美觀,和小鎮上其他樸拙建築迥然不同,大門處掛著大紅燈籠,清晨時分,仍點燃著燭火,隱約還有股怪好聞的氣味飄來,便昂首敲門。

一清秀小廝應聲開門,半閉著眼睛說:“我們合歡樓晚上才開門,這位大爺……”

青狐說:“我叫青狐。”

小廝迎來送往多少客人,心想姓青的還比較少見,口上說:“青大爺,諸位姑娘剛剛睡下,您晚上再來,如何?”

青狐還要說什麼,隻聽到女子一聲輕叱:“快回來。”

那小廝揚目望去,見那女子美貌動人,心說你既已跟有美婢,何必再找到娼家?連忙關閉門扉。

青狐冷聲說:“你說要找地方休息,我找到了你又不願意。”他心裏覺得女子難纏,麵前的女子更是心思難以捉摸。

她說:“我還道你不是凡人,很有鑒賞能力,未料到竟找到這種下三濫的地方。實在是有眼無珠。”

他冷笑道:“你口氣很大,好,你說找什麼地方吧。”

她徑自走到一間簡陋的客棧前,青狐見客棧前橫掛一匾,上書四個大字,便問:“上麵寫的什麼?”

她答道:“客似雲來。”

小二恭立在一旁,饒是他見慣往來客商,察言觀色無比伶俐,也不禁躊躇,這二人裏男子雍容華貴,一身貴氣,但身上隻穿了一件大氅,若他有錢付賬,那銀子該裝在什麼地方?他上下逡巡一遍,又看看那女子,容貌秀美,穿著淡雅,但對那男子有問必答,畢恭畢敬的,也許隻是個下人?想來想去,他終於作揖笑對青狐說:“這位大爺,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青狐冷眼看看客棧,地上幾堆渣滓未掃淨,幾隻桌子風燭殘年,幸好四腿皆齊,不至於帶著飯菜倒在地上,條凳上滿是油膩,他大模大樣地揀個幹淨位置坐下,吩咐道:“你們店裏有什麼好菜通通上上來,還有,我要兩間上房,快去有賞。”

“好咧!”

小二暗暗想,今兒是遇到財神爺了,他剛剛應聲,就聽那秀氣姑娘冷聲說:“不用上什麼好菜。你就給我們上一鍋饃饃,一碗醬菜。還有,你們這裏最便宜的客房多少錢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