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女人蘭香(1 / 3)

女人生得不好看,女人自己知道。可是坐在戴著狗頭帽的貨郎麵前,女人又不知道了。火光舔著她那張巴掌大的蒼白的小臉,映得左鼻下麵那塊銅錢大的記格外顯眼。

“殺頭斬頭的,”女人望了臉凍得跟嘴唇一樣紫黑的貨郎一眼,歎了口氣,“那年我才十四歲。”

蘭香十四歲那年,有一天,娘給她梳了一個很齊整的頭,又讓她換上了新衣新褲。娘說:“囡啊,爹娘養得你那麼大了,今後你就自己活命去吧!”蘭香不解地抬起頭來望望娘,不知何故,娘的眼圈紅紅的。娘又說:“一會兒五姑來了,你就跟著五姑去,到那邊可要好好地做人,萬不要敗壞了沈家的名聲。”五姑是這一帶婦孺皆知的媒婆,蘭香上麵有好幾個姐姐,也是這樣一個一個地跟著她出去的,再也沒有回來過,蘭香遂明白自己也要跟姐姐們一樣永遠離開這個家了。

五姑來了,長著一張麻餅似的臉,齙牙,一開嘴對麵與她離得近的人臉上便起一陣微微雨。蘭香臂上挽了個包裹,似懂非懂地跟在她後麵。走遠些了,一回頭,爹娘還站在路口,卻已模糊得看不見了人麵。

五姑走得飛快,數年來的職業習慣使她那一雙小腳練得好腿功。蘭香氣喘籲籲地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鞋跟又老是掉——臨走時,找不到鞋穿,娘將自己腳上的一雙舊布鞋脫給了她。風本來就有,窸窸窣窣地,揉得人鼻子發酸。瞅瞅天,天是黃的;瞅瞅地,地也是黃的,連那條阡陌小道也都是黃的。一條雜草叢生、廢棄了的大堤橫亙在眼前,過了這條大堤,眼前忽然變得開闊而又荒涼起來,風也似乎更大了些,呼呼啦啦地,草一浪一浪地跌下去又湧上來,盡頭處影影綽綽地有兩三間草舍散見其中,遠遠傳來狗叫聲。近前些了,方見原來草舍旁邊也有大塊的稻田、大片的桑園。路越發見小,且雜草叢生,隻腳板那麼寬的一點兒。草都有半人高,忽聽得撲簌簌一陣響,急把頭扭過去,那物兒早已過去,隻見幾穗狗尾巴草枝頭兒還在那裏亂顫。一條條小河血脈般縱橫交錯著,沿途便過了好幾座獨木橋,一開始蘭香還默默數著的,到後來就覺得數不勝數了。跟著是蘆葦,一大片一大片搖曳著又細又長的身姿,人近前了,驀地於蘆葦叢中驚起兩隻三隻烏黑黑的大鳥,驚鴻一瞥中瞅見一對鋼利的爪子迅即收於腹下。

離家是越來越遠了,蘭香感覺自己和五姑仿佛進了一個口袋隻往深裏鑽,不知五姑要把她帶到哪兒去,心裏隻是慌著,一腳一腳似乎都踩在了黑暗裏,終於憋不住了,慌慌地叫了聲五姑。五姑扭過頭來,見她又拉下了許多,不得不站住了腳,抬頭望望天,那個暈黃色的中秋滿月般的太陽已略略偏了些西,越發心急地催道:“快點兒走,要不天黑前趕不到了。”蘭香急忙又小跑著趕上來,卻沒跑上兩步,那鞋跟兒又掉了,隻好再蹲下身去,邊拔邊問:“還,還有多少路?”五姑皺皺眉說:“你走快點,很快就到了。”蘭香拔上鞋跟,再站起身來,隻覺得渾身像隻空口袋,泄氣說:“我走不動了。”五姑不好生氣,隻得裝上笑臉替她拿過了包裹,又拿出塊從家裏帶來的麥糕頭,掰了半塊遞給她,哄道:“你肚子餓了先墊一墊,到了那邊,魚啊、肉啊,今晚上任你吃了。”她自己啃著另外半塊,又說:“五姑替你找了戶好人家,又大老遠地把你帶出來,那戶人家在你身上可是花了八十塊銀洋鈿的,將來吃穿不愁了,不要忘了五姑的好處。”

蘭香吃完了那半塊麥糕頭,覺得比剛才好受了些,再踢踢拖拖地跟在五姑屁股後麵。兩人又走過好幾座獨木橋,穿過好幾片荒草蕩和桑園,走上了一條稍微寬闊一些剛能並排走兩個人的泥路,隻見路兩旁都是一個個饅頭似的土堆,上麵覆蓋著草扇,蘭香不由得好奇地問:“五姑,那是什麼,一堆一堆的?”五姑不答,隻挾緊了她的手說:“別瞎說,快走!”走遠些了,方告訴她:“那些都是墳堆——墳旁邊是不能隨便說話的,冒犯了那些死鬼就不得了了!”蘭香又重新走得饑腸轆轆了,五姑才指著路邊一間又低又矮的直頭舍說:“到了。”路口早已有幾個婦人伸長了脖子在翹望,其中一個背有些駝了的老婦人見她們來了,急忙挪動著那雙小腳迎上來,笑道:“眼也望斷了,你們總算是來了。”說著一雙銳利的老眼目光從蘭香腳上直掃到頭上,嚇得她掉了鞋跟也不敢再蹲下身去拔。五姑指著這婦人告訴她:“這是你婆婆,先叫一聲‘娘’。”蘭香怯怯地叫了一聲,婆婆似乎未聽見,轉身帶著她們往裏走。

天終於暗下來了,鄰人們方一個個地散去,舍裏隻剩下了婆婆一家人和蘭香跟五姑。婆婆的兩個兒子:一個頭發都已經有一圈是白的了,另一個臉上的皺紋要稍微少一些。五姑指著頭發有些白了的那個說:“蘭香,這是你男人。”說得那漢子——駱老大也挺別扭的,趕緊去鍋裏舀了一勺子水續在五姑茶碗裏。五姑端起碗咕嘟咕嘟一下子喝去了大半,又問:“你們家還有一個呢?”婆婆說:“你問二佬?他在杭州一爿錫箔店裏給人做幫手,好幾塊大洋一個月呢!”五姑喝幹了那碗茶,口裏說了聲要走,這戶人家自然要說幾句留她吃飯的客氣話。吃飯時果然有肉,碗麵上看起來有三四塊指甲大的肉片,底下卻全是蘿卜,除了五姑吃了兩塊外,誰也沒敢伸出筷去碰一碰,駱老三有幾次筷頭躍躍試試地,卻被他娘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一腳,便又縮了回去。

晚上,蘭香跟婆婆一個床睡,老大和老三擠在外邊的一張竹榻上,中間隻隔了一張蘆簾。蘭香兩條腿酸疼得都沒地方去放,那床又特別能搖晃,睡夢裏一個翻身,也能吱吱咕咕地嘀咕半天。蘆簾那邊的老大跟老三更是鼾聲如雷,一個“噝 ——”地將音提上來,另一個“酷——”地緊接著壓下去,兄弟倆配合得十分默契。蘭香便更不能睡著覺了,又不敢多動,隻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漆漆的舍棟瞎想。月光從天窗裏掉下來,方方正正的一大塊落在她的枕邊上,這一切都好象是在夢裏,昨晚上還跟弟弟妹妹們一起擠在家裏那張破板床上,今天卻都突然告別了,身邊都換了這些陌生人。想著,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滾落了下來,心裏起了無限怨恨——恨爹恨娘,也恨帶她來的那個五姑。

那邊婆婆吱吱咕咕地翻了個身,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輕輕喚道:“蘭香哎——”蘭香立即抹幹眼淚爬過去。婆婆側轉身,摸摸瘦骨嶙峋的肩背說:“給我捶捶。”捶完了腰和腿,又說:“這兒也給我揉揉。”折騰了半天,婆婆已經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了,卻把她累得那手腳越沒了地方去放。四更時終於也熬不住,睡過去了,五更天的時候,迷迷糊糊地聽見鄰家的雞啼聲,知道天快要亮了,隻是一時眼睛難以睜開。婆婆卻用腳直踢她,喚她該起來去做飯了。早餐是番薯熬麥粞,熬到一半熟時,老大也起來了,先騰騰騰地一陣咳,係上扣子,帶上把茅刀出了門。跟著婆婆也起來了,挪動著一雙小腳,這兒碰碰,那兒摸摸,也不知忙乎個啥。隻有老三,被婆婆揭了被子才趕起。待老大返回,粥早已好了。蘭香要去揭鍋,婆婆忙說:“大佬跟三佬要到地上去出大力的,讓他們先吃。”等兄弟倆狼吞虎咽地吃過,再給婆婆盛上一碗,鍋底裏還剩下一小口兒。她想方設法地變著樣兒慢慢吃,竭力使自己感覺已吃了好多,婆婆卻容不得她那樣奢侈,催道:“蘭香哎——,豬拆欄了,你還沒吃完?”蘭香急忙 “嗤”地一吮,又伸出長長的舌頭將碗麵舔得跟洗過一般光淨。那兩頭豬崽早已是餓透了,兩隻前爪都搭在豬欄上,挨刀子般地嚎叫著,見她拌了豬食拎過去,立即哼哼唧唧地一齊撲騰上來。蘭香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心裏一慌,豬食嘩啦一聲全倒在了豬槽外麵!待醒悟過來,慌忙爬進欄去,把那豬食一把一把地往槽裏掬,婆婆已飛快地邁動著小腳過來了,隔著豬欄在她麵前站定,一句話也沒說,一雙眼睛卻錐子似地盯著她。蘭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午後,婆婆經念倦了照例要小憩,臨睡前必先絮絮地吩咐蘭香得看住那些雞鴨牲畜,不能糟蹋了地上的莊稼;也須看緊了家裏一切物什,免得被要飯的順手牽羊偷了去。她人躺在床上,兩隻耳朵卻支楞著。舍背後有棵香泡樹,結的香泡都有西瓜大,是家裏油鹽醬醋的來源,平常家裏誰也不準吃。那樹兒不能有一丁點兒輕微的響動,一動,即聽見她喚:“蘭香哎——,去看看是哪個殺頭斬頭挨槍炮的在偷香泡。”

蘭香應一聲,躡手躡腳地繞過舍去。果然是有人持了根竹竿歪仰著腦袋在那裏使勁兒,嘴張成個洞,涎水順著嘴角掛得絲一樣長。那根竹竿在枝椏間敲打著,一下,兩下,都沒成,又不敢使出更大的勁兒來,免得弄出更大的聲響。終於打落了一個,撲地落在鬆撲撲的沙泥上。蘭香看清了是誰,卻不敢吱聲,連忙跑回舍裏去稟報。婆婆立即通了電似地坐起,兩隻腳在地上亂逮鞋子,口裏咬牙切齒地罵道:“小殺坯,定是又偷去給楊家那個晦氣χ的!”等到那雙小腳飛快地挪移出去時,早已不見了人影,地上隻留下幾個新鮮的腳印和一些樹葉,恨得婆婆又殺頭斬頭地跳罵了好一陣子。

駱老三脫下身上的破布褂,將那香泡一包,揣在懷裏飛快地穿過那片桑林。一抬眼便見了楊家那間火車頭似的直頭舍。都兩三個月不見雨了,門前那塊水田裏的地幹裂著,還剩下一行行排列整齊的稻茬兒。邊上倚著個池子,約半畝地光景,沿著圈蘆葦,白花花柔軟的葦絮抵不過風,都向一邊揚去。這池子於那塊水田的好處得看田塘之間那個歪歪倒倒、用幾根竹子撐就的車水棚的作用了。秋收一過,車水棚便隻作了堆放柴草之用。多年前的一場水災過後,楊老頭撇下獨生女兒出了遠門,村人們從此極少看見他的人影兒,便都紛紛傳說他上了南山。

午後的陽光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楊幼春蜷曲了雙腿,先是微眯著眼睛,漸漸地竟要迷糊過去。駱老三走到一定距離,不好再往前走了,隻得站在那裏看她耳朵邊的一縷頭發透散開來,半遮半掩著一邊臉龐,光著大紅棉襖兒,身子蜷得跟貓兒一般,心裏仿佛被一根雞毛輕筅著,癢絲絲地,便站在那裏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幼春睜眼見是他,複又閉上。

駱老三怏怏,又舍不得走,一時僵立在那裏。池塘邊上的蘆葦,風一大,葦絮兒便不能再安份,化作無數蚊子飛散開來。繡了層毛茸茸青草的岸邊有兩個烏黑黑的羊屁股在那裏擺動著,便大叫起來:“羊吃菜了!羊吃菜了!”女人遂驀地坐起,口裏直罵:“畜生!”要過去趕,再定睛一看,又生氣地扭過頭去瞪了駱老三一眼,那臉這會兒被太陽曬得緋紅,生起氣來也格外顯得嫵媚。駱老三咽了口口水,涎著臉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草堆上,傻笑著:“大白天的還、還打瞌睡,昨晚上做賊還是做強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