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流浪遊醫(3 / 3)

沒有跟父親發生爭執的時候,他的思念會像章魚的觸角一樣,情不自禁地時時碰到桑蕙蕙。可是又一次次地強迫自己收回來。他覺得自己應該有那種高尚的愛情,而高尚的愛情需要在兩個同樣高尚的人之間才能產生,自己應該去愛像蘭萍、黃菊一樣思想進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而不應與低級、庸俗、從小生長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裏、知識貧乏的地主人家的小姐產生什麼樣的感情,那是一種會讓他昔日那些同學深瞧不起的墮落!

他在那個路上的積雪已經所剩無幾的傍晚,從藥鋪裏的幾個夥計那邊聽到了她將要出嫁的消息。他們當時沒有發現少東家就站在藥鋪門口,隻津津有味地談論著那樁即將要發生的婚姻有可能出現的排場。這使章覺民忽然感到了一種難以抑製的疼痛和失落,仿佛裏麵有許多內髒都被掏空了出來。這種感覺使他一下子打敗了原來自以為的崇高。

那天傍晚他有很多時候都呆立在自家院門口望著那條小街。他期盼著她會在這條小街上留下出閣前的最後走動。她愈是沒有出現,愈是增加了他的渴望。他強烈地想知道她離開這條小街時會不會有哀傷,會不會再用那種眼神望著他,會不會再記著他們一起在王母山上度過的那個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然而的確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的夜晚。

他知道再走不了幾步路,便可到達桑家院門口;他知道要跨進桑家門口也並不是件難事;他更知道她現在肯定在忙著準備明天的出嫁。可是記憶裏她明明剛剛還走在他身邊,那溫軟的身子使他觸手可及,她還裝作氣喘籲籲的樣子,伸出那柔嫩光滑的小手讓他拉著她走。那時候她父親剛剛納了小妾,她哥哥又剛剛離家出走,她是那樣的失落和痛苦。可是那天當她任性地偷偷離開家裏,跟他在王母山上一起相遇時,她又一下子變得那麼快樂、無憂。要是那天晚上他偷偷溜進對麵那間西廂房裏去……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想到要見她!可是他又隻會像拉鋸一樣來來回回地走在桑家和自己家門口之間的那段街路上。他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選擇是別在這會兒去找她。要是她早已被自己當初的冷漠傷透了心,要是她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早已不足以掛在心裏,那麼他將會有多麼的尷尬難堪!

他想提前回西城去,最好明天就立即走。回來前他跟幾個同學一起約好了年底大家一起在京城彙聚。臨別時他們又豪情滿腔地一起發誓:要以他們書生的手腕扭轉這個乾坤!也許離家後會很快就能將她忘了的,就像他在學校裏讀書時,堅持沒有給她回信一樣。這次去了,他會在蘭萍、黃菊她們當中好好地選擇一個。

他可以離開了,帶著他簡單的行李走向渡口和火車站,走向那個充滿危險卻又那麼令人激動振奮的未來。告別他的父母,並跟他們撒一次有關此去目的的謊言。但就在他快要離去的時候,就在她將要成為別人新娘的那天早晨,他們又重新見麵了。

她給他捎了信,那是通過藥鋪裏的一個夥計的手巧妙地輾轉到他手裏的。半個小時後,他在一片呼呼啦啦作響、枯黃的茅草地裏見到了早已在那裏等待著的她。那些曾經一度被葬入在積雪下麵的茅草,在風的鼓勵下,又昂起了頭精神起來。成熟女人的魅力和蹙眉時那種淡淡的憂傷,使她比四年前看起來更為動人。

她在他還沒有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冷笑說:“我以為你又不肯買麵子來了。”

她說:“我給你寫的信你都沒收到?”

“收到了,一共四封。”他平靜地說。

她恨恨地盯視著他:“為什麼一封也不給我回?”

“……”

“回來那麼多天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心裏也起了無端的怨恨:“你不是要嫁人了麼?我來找你——還合適嗎?”

“所以你昨天傍晚好幾次走到我家門口都沒有進來!”

他說:“桑小姐,你這次把我叫出來,除了問這些之外還有別的事嗎?鄙人今天還要啟程出遠門。”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已是抑製不住地傷感。他想起四年前渡船正要緩緩離開草蕩時,驀然望見她正遠遠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麵望著他,但那時候自己絲毫不為所動。

他記得那會兒她呆呆地望著他,慢慢地就淚流滿麵了,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懦夫,你跟你爹一樣虛偽!”她在轉身離去的時候,再也沒有一絲兒遲疑。

他看著她離去,看著那身影在一浪一浪枯黃的草尖上一點點地消失,整個世界似乎也都是滿目瘡痍了。

當那個小胡子軍官帶著兩個兵丁朝他迎麵走來時,他還渾然不知會是她哥哥桑祖輝。他隻是從對方朝他投來的那熟悉的一瞥中感到了危險。於是他轉身拔腿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