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流浪遊醫(2 / 3)

“先去把衣服給我換了!”父親陡然提高了嗓音,那語氣裏有一種不容人違抗的嚴厲。

兒子已經被他母親拉進了裏屋,章一天還一直站在那裏。一隻手習慣地撫摸著那個光禿禿的頭頂。養成這個習慣是從有意識地摩挲開始的,根據他行醫經驗,知道不停地摩娑那塊光禿禿的表皮,有促血液循環,加快新陳代謝作用,使那些毛發能盡快再生。可是他這樣摩挲得已經有十來年了,那地方還是一片荒蕪。他想起了慈航寺裏的遠智和尚給他卜過的課。和尚先是說他曾在數百裏之外的西南方向有過凶禍,如今是“在逃”。境況雖已有起色,卻難免再一次“覆舟”,並且這一生都會有顛沛流離之苦。章一天求解,和尚說:“施主若肯出家,甘願跟貧僧一起過這種清心寡欲的平淡日子,倒也是個解脫之法,”章一天說:“我不能出家,我出家了我妻兒怎麼辦?”和尚說:“府上如今已有些田產,大公子也已長大成人,不愁衣食之苦。況且這樣一來,不但可以保住你現在這份家產,你家人亦可因此而免災。”章一天搖頭說:“我還是不想出家,我在草蕩剛剛打開局麵,我還想……師父再替我想想別的法子看。”和尚閉目沉思了會兒說:“施主之所以凶兆不去,是因為欠著一條人命,該一命還一命的。除非家人中有投為佛門子弟的,方可求得菩薩保佑,免去禍患,或許還能再有發達之日。”

一個多月後,章一天將四歲的小兒子悟民抱上了山。果然,就在悟民穿上袈裟後不久,章一天的機會就來了,前任草蕩鎮長因與盜匪私通被撤職查辦。重新物色鎮長人選時,縣黨部和政府裏的幾個人竭力向縣長馮根生推薦他。馮縣長本也不願意讓自己的連襟桑懷仁出任,便樂得順水人情。

但兒子似乎根本不懂得他們桑家今天能這樣立足在這塊土地上的不易。父子倆重新坐到一起時,矛盾進一步被激化了。章覺民直截了當地向父親提出辭了鎮長職務,把家裏所有土地全都分給那些佃戶。章覺民說:“中國很快就要起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剝削階級很快會被勞動人民消滅幹淨!未來社會將不存在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平等,大家都跟一家人一樣共同過著幸福的生活。”

父親臉上的一塊肌肉蹦跳了幾下,父親笑道:“很好,你總算沒有浪費我的近千塊大洋,把共產黨的那一套都給我搬回來了!你出去讀書時為什麼不跑到共產黨的社會裏去跟他們要錢?肚子餓了為什麼不跑到那裏去吃喝?那樣好的天堂裏怕不是人住的地方了!”章覺民說:“你不要太固執了,革命是最無情的,頑固不化必然會受到人民的懲罰。我真沒想到自己的家裏人也會在剝削階級行列裏,真為自己的家庭感到羞恥!”父親將一隻手從頭頂上軟軟地放下來,微笑著朝他走過去,那塊肌肉還在臉上蹦跳著——“覺民啊,你真長進了,爹供你出去讀了四年書,花了上千塊大洋,你學會了這麼多詞彙回來教訓你爹!”

章先生說:“你知道什麼叫輕重嗎?”章先生說著就揚起一隻手掌。章覺民隻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章先生說:“這叫做輕。”

跟著章覺民又覺得眼前一黑,另一邊臉頰上也一下子變得熱辣辣起來,這回鼻子裏出現了一股怪怪的好像煤油一樣的氣味,跟著鼻竇下麵一陣癢癢,似乎有一條蚯蚓在那裏爬動著。

章先生說:“比起剛才來,這是不是叫做重?”

然後章先生說:“去外邊讀了四年書中了舉人吧?怎麼沒有像桑祖輝那樣前護後擁地回來?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感到羞恥了,章家願意跟那些思想進步的革命分子涇渭分明,劃清界線。去跟共產黨要學費、要飯吃、要錢花吧!”

兩個耳光打得章覺民眼睛都睜不開,剛才那股銳氣一下子被損失了大半,嘴裏卻還是硬著——“你以為我會很留戀這個家?留戀這種生活?我明後天就走,決不會再來跟你要一個銅板!大不了出去做苦力,可是我會活得堂堂正正、坦坦然然,因為我沒有壓迫勞動人民,沒有欺壓老百姓!”

這場爭吵又以章夫人進來為雙方勸和而告終。不然父子倆都不知道該找什麼台階下好了。

章覺民發現小街上的那些士兵,是在他回到家裏後的第二天早上。那時他正披了件大衣圍著圍巾要出門去踏雪。他們的衣著和口音使他相信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來自西城,並且極有可能就是曲江渡口追捕他的那些家夥——難道他們還像螞蝗一樣對他緊叮不放,並且又嗅到了他的氣味?他心裏緊張得好像有一麵鼓在那裏擂動著催他快些逃跑!可是這回他沒有再轉身就跑。他躲在他的大衣和圍巾裏盯視著他們,那些麵孔又似乎都是陌生的,這使他稍稍懷了些僥幸的希望。當他聽長春說這些士兵都是隨桑祖輝回鄉來探親的,這才放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