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流浪遊醫(1 / 3)

雪花把整個世界都攪得一團糟。

那一團團狂舞著的帕子大小的雪花,使整個小鎮看起來都處於一種瘋狂和迷亂狀態。鎮西的“回春堂”藥店還緊緊地上著排門。誰家的狗吠起來了,跟著兩隻三隻地一齊亂吼。便有幾扇木格子窗戶的縫隙裏透出一絲絲兒的燈光。章一天被那陣敲門聲驚醒的時候,還未想到會是大兒子從遙遠的西城回來了。當兒子雪人般出現在他麵前時,他還懷疑自己仍未睡醒。

昨晚上槍聲響起的時候,他正在翻看著一張張地契,那些飛快增長著的數字每天都能給他帶來說不出來的愉悅和滿足。它們出現在他賬冊裏不過十多年工夫。更早一些的時候,他還隻是個不名一文、流浪到這草蕩上來的遊醫。

他是從一個核桃、筍幹和雞血石都很有名的小城裏逃出來的。在那個小城裏,他的醫術也已小有名氣。一次出診時錯把一味含有劇毒能致人於死地的藥當作補藥大劑量地開進了方子裏。致使病人服藥後一命嗚呼。偏那死者在當地頗有些來頭。他自知難逃其咎,便攜妻兒連夜逃出那個小城。投奔到瀝水縣城一親戚處,這位親戚姓李,光緒七年,其祖研製出一種蟾酥,取名“李氏酥”,享譽藥業界,親戚便從祖上承繼了這“李氏酥”的配製秘方和一家遠近聞名的藥店。章一天到瀝水縣後,便為李氏親戚的“恒春堂”藥店當坐堂醫生。日久,親戚察覺出其有竊取“李氏酥”配製秘方和暗吞藥店之野心,遂給了些盤纏將他婉辭了。

章一天本想坐船去江北再謀生機,不料途中遭遇土匪,落得個身無分文,潦倒之極,便攜妻兒流浪到草蕩。好在毗鄰草蕩的王母山上多草藥,章一天便在這一帶行醫。他深知和氣生財這個道理,無論貧富貴賤都同樣和藹熱心對之。偶有欠了藥錢的,也從來不催討。凡找他看過病的,都無不傳著他的好,漸漸地,方圓百裏路內的人都聞聽了他的名聲,找他看病的從此絡繹不絕。三五年後,章一天便第一個在草蕩上開起了一家中西醫結合的藥店。民國二十八年六月,日本人在幾乎占半個瀝水縣麵積的草蕩上空投下了細菌彈,瘟疫再次在草蕩上肆虐,人像稻麥一樣倒下了一茬又一茬。他一邊行醫,把藥店生意由原來的鎮上擴充到整個草蕩上,一邊又做起了棺材生意。這場史無前例的瘟疫過後,他在鎮上又添了幾家店鋪,置起了一百多畝熟地,另外還賺得了無數人家的感激——他不但允許他們拖欠醫藥費,賒下棺材,還在他們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際,好心地買下了他們的土地,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他在暗自得意的同時,又越來越感覺到了住同一條鎮上的桑家對自己的威脅。多年來,桑家一直盤踞在草蕩上,那是個草蕩上誰也無法與之匹敵的吸盤,多少土地都被他們一塊一塊地從最初的墾荒者手裏吸了去。他們野心勃勃地要鯨吞這裏所有的土地,自然不能容忍別人和他們分羹。他們遲早會串通官府,使出種種手腕,像扼住鸕鶿的脖子一樣地逼迫他將剛剛吞進去的那些土地重新吐出來。他深感到要與桑家鼎立,光靠以前那種以小恩小惠籠絡人心還是遠遠不夠的。

好在他早有意識地跟本縣政界和軍界的一些頭麵人物有所交往。當上鎮長後,表麵上他仍對桑家的人畢恭畢敬,在老百姓們眼裏也還是原來那個慈眉善目、可親而又可敬的章先生,一點兒也不搭那鎮長架子。但桑家畢竟是大戶,他總有一種不定隨時會被他們一口吞了的危機感。他把更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兒子覺民身上。覺民先是考上了遠在北國的一所醫科大學,讀了一年半,對醫學越來越不感興趣,寫信回家想轉考政法大學。章一天細細掂量了一下,也覺得搞政治要比當醫生的好,遂同意了兒子的選擇。兒子還遠遠未畢業,他就早早看到了兒子錦繡前程。想想桑懷仁那個把老子的地契一偷就跑得無影無蹤的不肖子桑祖輝來,更添了信心。

但昨晚上天狗吞食月亮後聽到門外那陣槍響,聽說是桑祖輝帶著一班人馬耀武揚威地回來,再加上這兩天一鎮子的人都在說起桑懷仁的獨生女兒不日就將嫁給在城裏開錢莊的徐彙元的大公子,心裏又有些不好受。他正準備這兩天給兒子去一封信,勉勵他好好讀書,為章家爭氣,沒想到兒子會突然出現在麵前。乍一見麵,章一天一下子感到兒子身上起了很大的變化,四年前離家去北方的那個溫順恭良的兒子已變得目光灼灼逼人。

家裏人也都一個一個地起來了。章覺民昨晚上沒有進慈航寺,那山門敲了許久也未見反應,這兵荒馬亂的和尚也不敢輕易出來應門。這會兒章覺民沒有見到弟弟,忍不住問:“悟民呢?你們還沒有去慈航寺裏把他領回來?”父親避開了他的目光。父親說:“你看你,回來了也不拍封電報來,讓我派人來接你!都成個雪人了,趕緊跟你娘去把衣服換了,讓長春給你灌個燙婆子,再喝兩口熱黃酒活活血。”他依然不依不饒地盯視著父親:“為什麼不去把他領回來?他還那麼小,你們就忍心讓他跟著那些老和尚死氣沉沉地在廟裏守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