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不出所料(1 / 3)

槍聲漸漸稀落下來和時候,林子裏已看不到從樹縫裏篩落下來的太陽光了。方才那些嘈雜的腳步聲和吆喝聲都似乎已遠去,山林裏又恢複了寂靜,章覺民仍匍匐在一叢矮竹林裏一動也不動,一叢茂盛的矮竹垂掛下來,剛好遮住了他的臉龐和整個身子。

果然不出他所料,山林裏隻安靜了那麼一小會兒,那些雜遝的腳步聲又返回來了,一支支槍杆子沙啦沙啦地在他身邊和頭頂上的竹葉裏翻撥而過,他把頭伏得更低了些,下巴也貼在了那些微微透露著腐敗氣息的竹葉上,那隻捏了把竹葉的手微微起了一些細汗。

槍杆子和腳步聲伴隨著一陣罵罵咧咧終於又漸漸地遠去了。他又靜伏了一會兒,直到林子裏又重新充滿了呼呼啾啾的鳥叫聲,這才從那叢矮竹林裏鑽出來。

天黑得更厲害了,兩邊的樹葉和竹葉子把整條山道遮得嚴嚴密密的。頭頂上的樹葉子才開始漸漸稀疏起來,不遠處一片矮竹林上空露出幾角屋簷,依稀還有一豆燈火。這顯然是個大戶人家,周遭石牆砌得有一人多高,院門口有兩棵一抱粗的樹,樹枝展向遙遠而又幽暗不可測的天空。翻牆進去的時候忽然想起這裏是桑家舊居,主人們已於多年前將它遺棄,搬遷到了草蕩鎮上。

院子裏空蕩蕩的,牛棚口晃動著一盞巨大的馬燈的陰影,那是整個宅院裏唯一的一星燈火。有幾頭牲口站在糟前默默地吞吃著草料。一個個兒矮小、躬著個龍蝦背的老頭坐在旁邊搓著草繩。隔了好幾年的記憶,章覺民還能認得這是個替桑家看護著這座空宅院的啞巴老頭。桔黃色的煤油燈光下,那張縱橫交錯著無數皺紋的臉未能看得很清楚,但可以直覺到那雙眼睛跟貓眼一樣閃著幽幽的綠光。

他在後院裏找了個既暖和又隱蔽的地方,想好好打個盹。但四年前的一些記憶卻趁機粉墨登場了。

四年前的中元節晚上,他就睡在這座宅院的一間東廂房裏,那時蕙蕙就在對麵的西廂房裏。他們是在這座山上相遇的,本來這一天是不應該出門的,尤其是在晚上,因為鬼都出來了。他偏要在這座葬著許多孤魂野鬼的王母山上度一夜。於是就碰上了與父親的小妾月月剛剛鬧了一場而賭氣跑到這裏來的桑蕙蕙。

天黑了,太陽被月亮替代後,一切都並不像他理想中的那麼好,山風很有些陰冷,還有許多蚊子,也許還有出奇不意地襲擊你的螞蝗,而最讓人難受恐懼的還是那種前無來者後無古人般死一樣的沉寂。於是他接受了她的邀請,跟著一起來到了這座空蕩蕩的宅院裏。整整一個晚上他都沒有睡好,醒來過好幾次,每次都忍不住想象對麵那間廂房裏的動靜。他心底裏有個鬼鬼祟祟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他——這座幾乎與世隔絕了的宅院裏這會兒就隻他們三個人(那個啞巴老頭其實在與不在都差不多),她也許還在期待著他,她已經給了他很多暗示,他在這些暗示裏感覺到了她那少女的情懷已經像花朵一樣溫柔而又美麗地向他盛開著,等待著他進去。

他不能進去,隻要一跨進那間廂房門裏,他就隻能老老實實地和她一輩子都拴在一起了。盡管桑家是整個草蕩乃至全縣擁有土地最豐的大地主,盡管她的臉上有一種調皮的、任性而又不失溫柔、沉靜的美,但他必須為自己的遠大前程負責。他很快就要離開草蕩去遙遠的北國求學了,不能有所羈絆。何況她未讀過多少書,他不能和這樣一個既不能知書達理,又未能和他誌同道合的人庸俗地結合在一起。

他在不斷地接近誘惑、又不斷地拒絕誘惑中度過了那個夜晚。

那個名字隨後卻一直都在他記憶裏萌動著,四年來,它從遠處朦朧中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似乎一直都沒有停止過腳步。他甚至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它在自己眼前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而現在,他又忽然產生了極想馬上就見到她的渴望和衝動。他希望那雙見了他會變得水盈盈的眼睛沒有變,他希望她那種調皮、任性而又溫柔、沉靜的矛盾個性更沒有改變。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被這份渴望和衝動折磨著,一直到疲乏終於像潮水一樣一陣陣地漲湧了上來……

曲江渡口,船還沒有完全靠岸,數十名荷槍實彈的士兵蜂擁著衝上船來,大聲吆喝著要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證件拿出來。船上於是起了一陣小小的慌亂,混在人群中的章覺民趁機像一條漏網之魚,迅疾地往岸上一縱。

一場馬拉鬆式的追逃就此展開,子彈像飛蝗一樣在章覺民耳朵邊呼嘯而過,地上濺起了一朵朵塵花。他壓根兒沒有想到這場搜捕本與他無關,他隻是一眼認出了他們之中帶頭的那個年青的小胡子軍官,這家夥分明跟他一樣剛剛來自於北方那個城市。他們曾照過好幾次麵,直到他離開西城前的一天,在衝擊市政府的數千名學生遊行隊伍裏,他還跟幾個同學一起給這小胡子吃過一鐵棍,當時看著他趴倒在地上一動都動不了了,他們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事後又很有些不安,畢竟他們無怨無仇,畢竟他未曾對他們怎麼樣過,他和別的那些凶狠、野蠻的士兵不同,臉上看起來顯得靦腆而又溫和,他甚至還很年輕,年齡不會在他們之上。現在,他沒有理由不認為小胡子帶著這些兵,從千裏之外的西城到這裏,是為報那一棍之仇執著地追捕過來的。

他被這場自惹的追捕逼逃上了連綿起伏的王母山上。他的胸膛裏仿佛有一麵鼓在不停地擂擊著,無論他怎麼巧妙而又飛快奔逃,那些家夥都能像螞蝗一樣緊緊咬在他背後,穩定地和他保持著幾十步路的距離,令他怎麼也擺脫不了。他想跑得再快些卻偏跑不快,一扭頭便被一塊山石絆倒在地上。他從地上爬起來時,分明已經聽到了下麵追上來的那些人的嚷嚷聲,腿一軟,再也跑不動啦,便急中生智地躲進了旁邊那叢矮竹林裏。

他們終於過來了,帶頭的那個小胡子朝他舉起了槍——

他終於大汗淋漓地睜開眼睛,白天奔逃時的情景馬上被一陣陣古怪而又恐怖的尖叫聲和哭喊聲替代了。那尖叫過後是很響亮的呼嗤呼嗤的粗喘聲,跟牛的喘息聲一樣粗重,須叟,又換成西北風般嗚嗚的吼嘯聲。他疲憊而又驚懼地坐起身來,灰白的窗紙上有一些細碎的竹葉和樹枝印在那裏輕輕晃動著。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就在隔壁大聲哭喊,哭一會兒就呼嗤呼嗤地喘上一陣粗氣,間或還傳來摔碗或摔板凳的聲音。他想起四年前的那天晚上,蕙蕙曾一再囑咐過他不要往後院裏去,那地方是他們家的禁區,據說曾埋葬過許多死人,一到夜晚,有時甚至在大白天裏也能聽到狼哭鬼嚎聲。他自然不信會有鬼,但後來還是沒有闖到那地方去,因為隻住了一個晚上,因為要一次又一次地麵對來自對屋的那個誘惑。

他懷著一種恐怖和好奇悄悄地摸索出門。牛棚裏的那盞馬燈已經黑了,他循著聲音穿過一片樹影和一個長滿了荒草的小花園,沿著一條窄窄的小弄堂走到底,在一間小屋門前,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那怪叫聲和喘息聲正來自於此,便試著推了推門,居然沒有上鎖,這扇沉默已久的門在他雙手小心翼翼地作用下,門軸盡可能壓低了嗓子卻還是發出了一聲十分古怪的叫喊。當他往那條門縫裏跨腳進去的時候,迎麵而來的蛛網粘住了他的臉,來不及將它們抹去,脖子上就已是一陣冰涼,一道寒光正好托住了他的下巴。

他被逼著往後退,一直退至門外,這才看清對方龍蝦般的身影,這一刹那,幾乎所有的毛孔都蹭地倒豎了起來。他來不及細想,頭一歪,一隻手隨即朝那刀柄處揮去,出乎意料地擺脫了對方的控製。

在咽喉處一陣陣火燒火燎的灼痛裏,他發覺自己又跑進了一片竹林裏。竹林裏一片漆黑,與剛才的矮竹林不同,這是一坡高大的毛竹,兩邊的竹枝葉密密地籠罩在整個羊腸小道的上空。這條羊腸小道能夠通往慈航寺,而且已經就在前麵不遠處了。寺裏的住持遠智老和尚也許還認得他,十多歲的時候他就經常跟著父親章一天到王母山上來采草藥,常常上這裏來歇腳。父親和遠智和尚一起下棋,可以從中午一直下到傍晚日落。說些玄而又玄、令他似懂非懂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