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不出所料(2 / 3)

現在,他已經能夠隱隱望見這座隱落在竹林深處的慈航寺。兵荒馬亂的年月裏,這座千年古刹依然保存完好,幾角飛翹著的屋簷,尤如一隻棲落在竹林裏待飛的雄鷹雙翅。裏麵還有清脆的木魚聲——弟弟該不會已經被父母領回了家?他正要伸手叩門,眼前忽覺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頃刻天地都黑渾成一團墨。

“天狗吃月亮啦!”蘭香聽見很多人都在外麵驚恐地叫。他們住得很散,常常要走半裏路才能見著一兩戶人家。平時走在一條條瘋長著野草羊腸似的田塍裏,除了遠遠地傳來幾聲出其不意的雞鳴狗吠聲外,很少能聽見人語。可是這會兒的喊聲都像潮水一樣彙聚成一塊。

這時候是應該敲鑼的,嚇唬那天狗把月亮重新吐出來。可是很多人家都拿不出鑼,隻好敲著他們的破麵盆和銅火囪蓋,嗵嗵嗵,噗噗噗,聲音仿佛睡夢中的呼喊般顯得力不從心,遠遠沒有他們理想中的宏亮、雄渾。他們不得不走到一起來,把所有努力發出的聲音都彙聚到一起來,盡可能造出一種浩大的聲勢。月亮是大家共有的,隻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覺得好像有一種東西把他們緊緊地維係在了一起。使他們感到每一個——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人,原來也可以讓人覺得跟一家人一樣可親。

蘭香那會子剛剛從地上回來,兩隻手上還全是泥。成龍拿著她婆婆在爬進那個池塘裏去時棄下的破火囪蓋,也跟著加入了拯救月亮的人群中去了。他們一邊用木棒或粗麻杆敲打著那些麵盆或火囪蓋,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嚇唬野獸的“噱——噱——”聲。叫喊聲遠遠蓋過了金屬的敲打聲。她想婆婆要是還在,要是神誌還靈清著,這會兒定會抱出那張跟她一樣年老多病了的小方桌放在道地裏,點上香和蠟燭,祈禱月亮菩薩的平安無恙。

她很奇怪,隔了那麼多年,婆婆卻好像昨天還跟她使過眼色,說過話,挪動著她那雙小腳搖搖擺擺地在這間草舍裏走來走去,這兒摸摸,那兒指指點點嘀嘀咕咕地說一些話。都十來年了,婆婆跟大佬和三佬似乎還在這間舍裏陰魂不散,他們這會兒也許正在某個黑乎乎的角落裏幽幽地看著她,而且不僅僅隻是他們母子三個,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駱家的先人。他們似乎在說:“你怎麼坐著不動啦,起來起來,趕天狗去!去喂豬去!”這麼一想,她就很氣憤:“殺頭斬頭我給你們駱家做牛做馬了十多年,這會兒累了坐在門檻上喘口氣都不讓?我就偏不起來,我就偏要在這兒坐著!”

可是豬一嚎叫,她又不得不起來,呆會兒拆了欄黑燈瞎火地到處去追攆還是她的事。她瞧著那隻剛抓過麩皮糠的手上的那層粉白,又情不自禁地往臉上抹了抹,心裏固執地想著這不見得跟鎮上的章夫人、桑一天的女兒跟小老婆還有楊幼春臉上搽的有什麼兩樣。她在這層粉白裏看到的仍是自己那張變得更加粉白了的臉,看到那塊銅錢大的記也被遮起來了。

外麵似乎有腳步聲過來,她最初以為是成龍回來了,隨即又想到小孩子的腳步聲不可能會有這麼重。那麼會不會是駱老二回來了?心就突突地跳起來,快步走過去拉開門一看,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隻聽見一些幹草在風中嘩嘩啦啦地作響。她看見那盞煤油燈冷丁受了從門縫裏擠進來的那股風的襲擊,火頭呼地往一邊擺去,並且迅速萎縮得近似於無。那會子她心裏也跟這舍裏的光線一樣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她有點自憐自惜地摸了摸那張起了神奇變化的臉——它本來可以給男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的。

外麵參加驅趕天狗的人似乎越來越多。她心癢癢的也覺得自己非要出去不可了,便找出了僅有的一雙布鞋,盡管頭裏已被磨出了蠶豆大的洞,穿上後還是扭來扭去地看著自己的身子,覺得越發俊俏可愛,連那雙白天在地頭上看起來是那麼寬大那麼粗糙又那麼黑的手也變得白嫩小巧了許多。

現在她滿懷信心地朝那些敲著鑼鼓、麵盆和火囪蓋的人群走去。她從一家一家的草舍門前走過,看見他們都在道地裏點著蠟燭和香,有幾戶人家還放著炮仗;看見遠遠近近的田塍上蜿蜒遊動著一支支火龍;看見一個很大的火堆前圍攏了許許多多敲打著鑼鼓和各種器皿的男女老少。她在火龍和火堆之間果斷地選擇了後者。

熊熊的火光使他們看見了她,但沒有一個理她,顯然也沒有人注意到她臉上所起的變化,同樣沒有看到她的手腳都一下子顯得那麼小巧。她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原諒了他們——他們必須專必致誌地投入在這場決定著月亮生死的戰鬥中。她可以等待。她站在幾個男人旁邊跟著一起使勁兒敲打著一隻破麵盆。男人們歇斯底裏“噱——噱——”的喊叫聲充滿了雄性的力量,她偷偷地呼吸著他們身上那股子煙味和汗餿氣——男人們的氣味總是十分相似,似乎駱老二也正跟他們在一塊兒。

她很希望那個巨大的火堆能永遠這樣燃燒下去,更希望能夠永遠這樣站在他們身邊一起拯救他們共同的月亮。但她很快聽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驚喜地喊:“出來啦!吐出來啦!”果然一大半個月亮懸在了剛才還是墨黑的天穹中,大概還有一小口還留在天狗口裏。再定睛細看那些路和田塍,以及不遠處的兩三間草舍,都一下子恢複了它們原有的輪廓和各自的界線。

人群也跟著四散,他們都沒有仔細端詳她一眼就走了。成龍也沒有跟她一起回去,又去他東家那裏守牛棚了。她懷著比剛才還要沮喪的心情往家裏走去。當鎮子那邊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時,她剛跨進門。槍聲過後,村子裏死一般的寂靜。這樣驚恐不安地等待了許久,槍聲再也沒有重新響起,她這才感到手腳都被凍得不行,想燒勺子熱水洗洗,壯著膽子去披舍裏抱柴。黑咕隆咚的,兩隻手一伸下去就摸到了一條熱乎乎、軟綿綿的腿,差點兒暈了過去。那人忙坐起身來,低聲叫道:“莫喊,莫喊,我不是壞人!我是章一天的大兒子章覺民!”——男人的聲音很悅耳——“我剛剛回來,聽見鎮子那邊槍響不敢回家,就在你這兒過一夜,你莫要跟別的人說出去。”

她這才緩過勁兒來了,心卻似乎比剛才跳得還厲害——“我不會跟別人去說,可你不能睡在這裏,這裏是稻草堆,雞下蛋時才飛這兒來。你睡裏麵的床去吧,成龍不在家,你就睡他的床。你是章先生章鎮長的兒子,你不能睡這草窩,你還是……”她一下子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

他說:“這兒還不錯,有稻草,挺暖和。”

她拚命搖著頭說:“你是章鎮長的兒子,讀書先生,不能睡這,這裏是老鼠做窩、雞下蛋時才找的地方。你還是睡裏麵去,雖然沒好床被,可總是人睡的地方,總比這裏要強些。”

他還是說:“我就睡這裏,不打擾你們啦。你莫跟人講就是。”

她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說:“你睡裏麵去,你是章鎮長的兒子,你是白白淨淨的讀書先生,怎能睡這種地方。稻草裏有草蟶的,能把人身上咬得都是一塊一塊的紅疙瘩。還有門栓杠粗人都吞得下的赤梢蛇。”

他無法再拒絕她的好心和熱情。

現在,一張極其俊美的男人的臉出現在她麵前。她簡直想不起還在哪兒看到過這麼英武的眉毛、畢挺的鼻梁、堅定的嘴唇,尤其是那雙讓人心跳得喘不過氣來的眼睛!她躲躲閃閃地不敢看他,卻又舍不得不看。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不怎麼會這樣突然地出現在她麵前,出現在她的這麼一個寒酸、破舊的家裏呢?她咬了咬舌頭,疼的;又掐了把大腿,也是疼的。

當她想再開嘴說話的時候,感覺到嘴裏一下子出現了很多唾液,她怕它們趁著她開嘴說話的時候,像五姑那樣稍不留意就飛濺到他臉上,哪怕隻是極微小的一點,她也不能原諒自己。於是她分作兩次把它們都咽下了喉嚨。可是等到她重新開口的時候,又一下子都冒上來了,她的舌頭也未能像剛才那麼靈活。可是她又憋不住要說話,要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知道自己的心思,要讓語言像管子一樣把自己的心裏麵的內容輸到他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