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聽到另一個自己在用一種微微發顫的聲音說:“小章先生,好幾年沒看到你啦,他們都說你上京趕考去了。”
小章先生很親切地朝她笑了笑,就為這一笑,也足以使她感激一輩子了——“我去西城讀書了,國民黨不給老百姓好日子過,我們就在上街遊行示威,所以才會被追捕。”
她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接住從他口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一邊聽,一邊似懂非懂地朝他點著頭。當她沒有必要再點頭的時候,又咽了口水,迫不及待地說:“其實,其實我很早就已經認識你。”她抬起頭來準備迎接他的驚訝,灰蒙蒙的目光因為重現了十多年前的經曆而閃閃發亮——
就在駱老大兄弟倆死去的那天淩晨,她剛剛換上章夫人遞給她的一套幹衣服,少年章覺民出現在門口,他是早起進來給他母親請安的。她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當時穿了件長衫,她還不好意思也沒有機會能仔細去看清他的五官,但他那修長的身材、他的穿著和舉止,襯托出他是多麼斯文、白淨、儒雅而又溫和。她朝著他的背影偷偷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覺得他比人們傳說中的還要好,縱是駱老三與他相比也要顯得粗黑醜陋了。她不敢奢望自己這模樣能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和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裏的人——他是那樣高雅、纖塵不染的樣子,而自己則是這般粗俗、醜陋,仿佛一隻癩蛤蟆比了一隻正在天上翩然而飛的美麗的天鵝。她不好意思老是這麼偷眼看他,起身走到門口,外麵的雨已經停了,風力也漸漸減弱了下來。章先生卻還沒有回來,她再也等不及了。臨走的時候,章夫人把那身舊衣服贈送給了她。她還記得那回他們母子倆還一起送了她,把她送出門口,告訴她一會兒章先生回來了,定會叫他馬上過來的。她非常感激而又識禮地都給他們鞠了躬,先是給章夫人,然後對著他,把腰深深地彎了下去,口裏低低地喚了聲:“小章先生”。
——她知道他未必再能記得十多年前她給他鞠的這個躬,和那聲低低的告別。當她用不太流利的話語告訴他這些的時候,果然看到他一臉的惘然。他當真不記得了?她很有些難過,卻又覺得自己難過得毫無理由——人家是鎮長的兒子,草蕩上幾乎無人不曉的章一天的大少爺,是城裏的讀書人,哪能跟你一樣就記著這些呢?她說:“小章先生你睡吧,別睡那張竹榻,沒睡慣的背脊骨都會被硌疼死!還是那張大床平展一些。我?我睡到楊幼春那裏去,她男人幾乎一年四季都不在家。你放心,殺了我的頭我也不會說出你在我這兒的。”
小章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說:“這麼晚了,打擾人家不好,還是我再睡到外麵去吧。”
她說:“你睡你睡,我走了。你把門拴好,他們就是來了,也進不來的。”當她把門拉開的時候,內心的喜悅和激動照亮了眼前的漆黑。她想象著以後的日子就是再苦再累,隻要一想起家裏那間破破爛爛的草舍裏、那張大床上曾留下過小章先生身上的氣息,心裏就像突然擁有了筆秘密的財富一樣感到富有和滿足。
她沒有去楊幼春那裏,說不定人家正留宿著別人,曾經有一次淩晨兩三點鍾的時候她親眼看見清亮亮的月光下,一個男人的身影輕捷地從楊家舍門裏閃現出來。那模樣既不像是牛高馬大的上山人,也不像是腰板不再那麼畢挺了的楊老頭。想到這裏,她忽然情不自禁地有些耳熱心跳起來——自己舍裏不也正藏著個男人?
她在披舍裏小章先生剛剛睡過的那堆稻草上躺了下來。她睡不著,不是害怕那些門栓杠粗的蛇,也不是擔憂那些草蟶會使她身上起一個個塊狀的紅疙瘩。她的心裏分明有一種接近誘惑的焦灼。她知道小章先生就在這間草舍裏,就在她睡了十多年的那張床上躺著。她走不了幾腳步路就可以走到正舍門口,再走不了幾腳步路就可以到達那張床邊。
終於迷糊過去了,卻又很快醒來,耳朵邊似乎充滿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從稻草堆裏下來,試著去推了推那扇門,裏麵居然沒有上閂。她怦怦地心跳著,摸索著往裏走。
她躡手躡腳地,仿佛是進了別人的家裏,自己也說不清這進來究竟要幹什麼。她先摸了摸那張大床,是空的;又摸了摸那張竹榻,也是空的。她吃了一驚,同時感到深深的失望,不知道小章先生睡哪兒去了,會不會已經離開了呢?這時她聽到上麵的閣柵裏傳來喇喇的幾聲響,接著是一陣咳嗽聲,這才放了心,說明小章先生還沒有離去。
現在,她又睡在自己那張大床上了。她仰麵躺在那裏,目光正對著閣柵。想到小章先生就睡在她上麵,她的身體裏忽然起了一陣微妙而又奇異的變化。那會子裏,她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一個小章先生的孩子!她並不奢望他能喜歡上自己,隻渴望得到他身上的一點骨血,哪怕孩子將來隻有一點點像他,隻有他身上的十分之一的俊美,隻要想到身上有一部分骨血來自於他,是他那種人家的後代,也足以使她欣慰自豪一生了!
她一件一件地脫去了衣服,像新婚時那麼羞澀,卻又是那麼果決。當最後一件短褂離開她的身體後,她覺得自己像一條魚一樣光滑地遊進了被窩裏期待著。
她用目光丈量著那閣柵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隻怕連兩公尺都不到。要是抽去了這兩公尺不到的空間,或者他要是不小心從上麵摔了下來,不正好……
她又想了很多種可能,比如他在閣柵上睡不舒服了,比如他要下來解手,然後懶得爬上去了,卻又不知道她已經睡在了這。隻要他一接近這張床,她一定要設法纏住他,她不要求他更多,隻要那麼一次——僅僅那麼一次,即使沒讓她懷上,她也死心了。但是他沒有下來,一直都沒有下來。也許再過不了多少會兒雞就要啼了,那麼她將永遠失去再也不可能遇上的這樣一次機會。
恍惚中,她發現自己已經順著那竹梯也一級一級地爬到了閣柵上。她一絲不掛、白花花的身子爬到了小章先生所在的那堆稻草上,倚著他小心翼翼而又緊張地躺下來。她不無自嘲地想到自己原來要變得跟楊幼春一樣淫蕩也是很容易的事。她又想是不是每個女人本性都很淫蕩,隻是受抑製的程度不同,或者有沒有遇上像莊稼發芽所需的溫度和水份之類的條件罷了?可是她還是不敢用手去撫摸他的身子,替他解去衣扣。那種強烈的欲望已把羞恥兩個字拋得遠遠的,她隻是無法克服自卑。
她就倚著他的身子焦急而又心慌地躺著,等待著。
她把口裏的熱浪全呼吐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臉永遠都給人帶來愉悅,永遠讓人覺得是一種美的享受。她終於聽見他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似乎是叫了一個人的名字,然後他轉過身子來緊緊地抱住了她……他撫摸著她的手,又叫了聲那個人的名字,咕噥說:“你的手怎那麼粗?”但他還是把它拿到了自己的嘴邊,貼著那溫熱而又濕漉漉的唇。她感到腳心裏有一種被人抓撓著的快活和刺激,她想著有身份的讀書人就是跟莊稼人不一樣,他們就是做這種事也多文明多有耐心啊!
她忽然感到自己要擋不住了,當歡樂像波濤裏的浪尖被高高湧起的一刹那,她忍不住響亮地呻吟了一聲,這是她十多年來唯一呻吟過的一次!同時感到下身又有一股熱熱的液體湧流出來,它們隨即和另一股熱流彙合在了一起……
她醒過來了,像潮峰已過卻還泛著白沫、動蕩不定的江水一樣醒過來了。現實卻使她深感失望——原來還在自己的床上!她感到了一陣乏力,摸摸下身卻也是濕的,心裏又羞愧又滿足又失望。她閉上了眼睛,腮邊隨即起了一陣冰涼和癢癢。
等到她再次醒來,閣樓上再無動靜——她不知道小章先生是什麼時候走的。天還被捂得很嚴實,可是打開了門,地上已是一片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