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十多年前(1 / 3)

天空中到處都飄滿了跟蚊蟲一樣的蘆葦花,西北風又陡地一陣比一陣抽得緊。毛狗幾步踉蹌,肩頭兩端的貨郎擔便不能平衡了,他死死地護住了玻璃罩裏的麥芽糖。走了一段路,總覺得背後似乎有個人跟著,扭過頭來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認得是楊幼春的二兒子中原。便解開繩子,用薄口刀在那玻璃罩下敲了一條拇指粗的麥芽糖。不想那孩子吃完糖仍牢牢地粘在他背後。

他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溫和地勸道:“小阿倌,要下雪了,趕緊回家裏去,你娘正在尋你哩!”孩子瞪著雙烏黑黑的眼睛,目光像麥芒一樣紮在他臉上——“墮民佬,我到底是不是你的私生子?”貨郎的臉騰地紅了,叱道:“胡說!小孩子亂說話會被雷公劈死的!”孩子仰起了臉尖聲道:“是上山人說的,那次他回來時我跟金鳳和大原都已睡著了,聽見楊幼春在叫我們才醒過來,看見他們兩個人正在床上打架,上山人把楊幼春身上的衣服都剝光了,還光著屁股騎在她身上。楊幼春喊起來了,上山人還不肯下去。楊幼春就擰他的腿。可是後來他們又好了,上山人說要起來喝酒,楊幼春就去給他炒了碟花生米。” ——說到花生米孩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花生米真是香啊,我跟大原兩個人就都悄悄地爬起來,站在他旁邊。楊幼春把我們趕回了床上,可我們很快又爬了起來,花生米實在是太香了!後來上山人總算是皺著眉頭給了大原兩粒,我呢……”孩子傷心地說,“一粒也沒有,還朝我凶巴巴地瞪了一眼——‘你不是老子的種,給我滾回床上去!’”

“楊幼春問他那我究竟是誰生的。他摸了摸楊幼春的屁股說:‘誰知道啦,你有那麼多野老公,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就讓他們一個一個地輪著來。小心別讓我撞著了,就一刀割了你們那兩物!’”

“後來上山人每喝一口酒,眼睛都要在我臉上盯上好會兒。他對楊幼春說:‘你看他臉上哪一點長得像我?我看他那眉眼倒生得有點兒像那個墮民佬毛狗。你老實交待是什麼時候跟他上的床?’”

毛狗忍不住罵了句畜生。

一朵雪花落下來,掛在孩子睫毛上。

毛狗在第二天清晨的時候,又出現在這條路上。夜裏隻下過薄薄一場雪,上午太陽一出來,屋簷便滴滴嗒嗒地落了水。他來自村東的一個破敗的尼姑庵屋簷下,那是他們母子倆多年來的棲身之處。這回占據他肩頭的是一小袋米。

楊家舍門還緊閉著。毛狗剛走到舍簷下,那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小男孩端了個舊木盆子從裏麵出來,差點和他撞個正著。毛狗慌忙後退幾步,恭敬地叫道:“阿倌早!”男孩隻看了他一眼,便趿了一雙木拖鞋從他麵前匆匆走過,木盆裏那些清冷的液體咣咚咣咚地晃蕩著,一股刺鼻的尿臊氣煙似地迅速擴散消失在寒冷而又幹燥的空氣裏。後麵又緊跟著出來個比他稍小一些的小孩,手裏哭哭啼啼地拎了條褲子,那褲子的交襠處一片濕,未及毛狗又叫上一聲“阿倌順溜!”,一隻破拖鞋啪地一聲從裏麵飛出來,跟著是婦人一聲喝罵:“你去死吧!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八歲了還尿床!”

那孩子站在門檻旁邊一邊瑟瑟地發抖,一邊還在哽哽噎噎地哭泣著。毛狗認得是昨天傍晚跟了自己半路的中原,便嗤嚓揩了把清水鼻涕,笑:“小阿倌,發大水啦?”婦人在裏麵怒氣衝衝地喊道:“大原你給我進來,別去理他,金鳳你把他的衣裳給我放下,讓他在外麵凍著!真是越活越昏了!”麻杆蘆簾留著一格一格的空隙。毛狗隱隱望見婦人半臥在床上。“太太,是我,毛狗。楊老爺托人讓我給你們送米來。”婦人的聲音一下子充滿了陽光——“噢,是毛狗呀,快進來呀,不要緊的。我爹真的讓你給我們送米來啦?有多少?爹怎麼托你來的?上山人這雜種呢?爹身子還好吧?他們都死到哪裏去啦,怎都影跡無蹤了呢?”婦人一興奮,就語無倫次地又說了許多。婦人又說:“毛狗你進來呀,不要緊的,我們都穿著衣服,又沒說要吃你的。”

房門口站著個十來歲、身子瘦得像根竹子似的少女,齁齁地喘息著替他打起了門幕,這是楊幼春的大女兒金鳳,自小從娘胎裏出來時就有樁哮喘病。楊幼春也把這病放在心上。直到四歲那年發作得站也站不住了,才抱著她去鎮上章先生那裏看了趟。吃過“回春堂”裏抓來的幾味中藥後,已經好了許多,後來聽人說有偏方也可以治,就沒再看下去,隻給她煮過幾回癩蛤蟆皮也煨過幾次糞坑裏的蛆蟲吃。再後來因為有了大原,就愈加不把她的病放在心上了。毛 狗憐憫地看著她,覺得她小時候要比現在好看得多,怎麼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瘦得令人目不忍睹,那根跟黃瓜差不多粗的脖子似乎還在不斷地往兩塊肩胛骨裏塌陷進去。要是她沒有這哮喘病,不定已經被換成二百五十萬元法幣或四石五升米了。她也許會給張家做童養媳去,也許會在李家給人呼來喚去地當小丫頭。她的病使她一次又一次逃過了被交易的可能。楊幼春果然還在床上,看見那一小袋米,臉上又是一陣歡喜,忙吩咐女兒去地上披些芥菜葉子來。

金鳳一聲不吭地給她那剛滿周歲、兩條腿遠遠比她粗壯的小弟弟誌原起床。衣服太冷,誌原哭著不願意穿,把她折騰得喘不過氣來。總算都給他穿上了,又一聲不吭地把這個沉重的肉包袱放在背上,齁齁地喘息著從毛狗身邊擦過。她沒有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背著小弟弟出去挖野菜了。

打發走大女兒後,楊幼春才擁著被子坐起身來,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哈欠,一股濕漉漉的熱氣跟著像煙似地從她口中嫋嫋而出。“坐嗬,”——拍拍床沿——“坐這邊。”

毛狗沒敢,依然像掛在舍簷下的那些玉米棒,幹幹直直地站在那裏。婦人便又問他舍外的天氣,雪下不下了,有沒有風,太陽出來了嗎,露天的倒臼裏是不是還結著冰?婦人邊問邊在床上扭動了一下身子,被子滑落了一些下來,露出了她身上貼身穿著的那件小襖子,頭發亦是蓬鬆著的,眉眼還帶著未睡惺忪的樣子。毛狗隻覺得身上怪熱熱的,人都說這婦人身上的骨頭少份量,這會兒算是親眼見著了,心裏卻奇異地沒有聽人說的那種厭惡感。

婦人又打了個哈欠,看來是要起床穿衣服了。毛狗忙向蘆簾外麵退去,她二兒子中原已止住了哭泣,站在舍簷下得得地抖著。臉蛋被眼窩底下的幾道白白的淚痕弄得花花斑斑,自個兒在那裏嘀嘀咕咕:“我不跟這班畜生一起過了!上山人不是個東西,楊幼春也不是個好人,金鳳對我還好些,可她有哮喘病,現在又有了誌原,她就隻去背他一個人了!大原還騎在我身上拔我頭發打我!這些畜生,我一個也不要跟他們一起過了!”看見毛狗又叫:“墮民佬,你老實說到底是不是我親爹?要是,我就跟你兌墮貧糖去,再也不跟這些畜生一起過了!”毛狗想笑,又擔心被裏麵的婦人聽見。婦人卻還不肯放他走,又在裏麵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