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不斷地從煙囪裏灌進來,煙越聚越多,貨郎的臉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蘭香擤了把鼻涕,那張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小臉上頃刻又是涕淚滿麵。
“那場大火燒去了楊家半間草舍,幸好人多,又救得及時,火勢才沒有蔓延開去,也沒有燒掉多少東西。殺頭斬頭的駱老大卻吃了個不小的眼前虧,過去救火時,一大顆酒盅大的火星落在他頭頂上,燒起了銅錢大的一個癩疤。殺頭斬頭的誰也沒有想到禍崇從此就轉上駱家門來了——”
那年楊幼春既已名花有主,駱老三便不再說起要到楊家去入贅之事,駱老太太耳根邊便多了些清靜。可是心事都是排著隊的,一樁去了,另一樁又緊跟著上來。那蘭香已經十四五歲的人了,除胸脯較初來時稍突起了些外,怎還不見有別的顯著變化,尤其是那女人成了人的標誌。駱老太太日日盼著她早點兒來那東西,可以跟老大兩個早點兒圓房,了卻她的一樁心事,卻越是盼不來。不由得懷疑蘭香是否缺少那種做女人的功能——這可是八十塊銀洋鈿哪!便帶她去鎮上找章先生。剛剛開張起“回春堂”藥店的老板章一天將那三個指頭往她左手脈搏上一按,便念經似地說出她身上的種種不適來,聽得蘭香目瞪口呆,疑惑這人簡直有孫悟空般的火眼金睛。章先生說沒什麼,隻是營養不良而已。臨走,又囑少吃生冷,少碰冷水。
這之後,婆婆大冷天裏不再逼著她下水,飯也不必再等老大、老三和婆婆吃完了才讓她吃,可以跟他們一道吃,並且還可以再到鍋裏去添,偶有一些葷腥的,婆婆也必先考慮給她吃。一段日子後,蘭香竟胖了一圈,個頭也長高了不少,胸脯越發突得起了些。隻是一天到晚跟駱老大和駱老三兄弟倆在地上幹活,臉麵仍是粗黑,鼻子下麵的那塊絳紅色的記也跟著身子一起發育長大,銀洋鈿大的一塊,十分注目。蘭香自知生得醜,那母子仨人態度的轉變使她受寵若驚,越發勤苦勞作。到了第二年,還不見來紅,一家人便不耐煩了,漸漸地又對她粗聲惡氣起來,吃飯也恢複了原來的規矩。
轉眼入了秋還暑氣逼人。尤其是那天傍晚,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舍裏潮得像剛剛下過一場雨。蘭香做罷晚飯,正跟婆婆兩個在門前收柴草,那兄弟二人難得早早地從地頭歸來,手裏拎著隻還有口氣喘著的碩鼠,起碼也有兩三斤的樣子。駱老三當即將它剝了皮,剖洗幹淨,放在鍋裏令蘭香燒至半熟,斬得滿滿兩大碗。一家人都為這簡直是上天所賜的佳肴興奮不已。婆婆竟允許駱老三去小店裏賒來了半斤醬油和幾兩燒酒,兄弟倆便過節般地對坐了就著鼠肉小酌,讓娘也嚐嚐那鼠肉的味道,駱老太太卻說什麼也不肯開葷,倆人隻得隨她。待蘭香端著飯碗坐下去時,兩大碗鼠肉早已不見一塊。
想必是不勝那幾兩燒酒的酒力,兄弟倆頭都沉得抬不起來,一會兒便倒在那張破竹榻上睡著了。半夜時分,駱老太太被舍外的雷聲和暴雨聲驚醒,一摸帳子和草席果然早已是濕的了,急忙用腳踹踹蘭香,喚她快些起來接漏。這時候便聽見蘆簾那邊傳來嘔吐聲,老太太嚇得忙一骨碌坐起,口裏直喚著:“大佬!三佬!”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走出去。蘭香也緊跟著起來,隻見駱老三和駱老大各自在自己的床頭起勁嘔吐。駱老太太以為是喝了酒的緣故,吩咐蘭香去燒點兒水。水還未開,兄弟倆又是幾陣吐,跟著大便水一般地直瀉而下。駱老太太不由得恐怖起來,想酒醉至多隻是吐。舍裏有一瞬間變得慘白,接著一陣響雷誇喇喇地在頭頂上炸開了,老太太一時站立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
許多年後,隻要一聽到雷聲,蘭香眼前總會跟著映現出婆婆命令她去喚章先生時那兩道死死的、盯著人不放的目光。她無法再仔細回憶起當時那個孱弱的生命,孤零零地在風雨交加的雷陣雨夜裏是怎樣戰戰兢兢、趄趄趔趔地走過那些荒野地到達鎮上的。在記憶中的那些閃電光裏,唯有那灰蒙蒙的無數根雨柱、那些被風掃成跟一張張蘆簾一樣平坦的棉花、絡麻和玉米地,那些覆蓋著一片片草扇如饅頭一樣突起在路邊的墳堆,像一幅幅圖片被永遠定格在她的腦海裏。
她記得當她終於水淋淋地站在章家門口時,天已微微有些亮了。
“章先生昨晚上去後江出診還沒有回來。”——那時候的章先生還不當草蕩鎮鎮長。蘭香就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他老婆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好心的章夫人把她讓進屋裏,給了她一套幹衣裳讓換上,才發覺自己渾身哆嗦得有多麼厲害。
“你家大佬跟三佬說不定也得了那種下作毛病,這兩天後江一帶都在流行霍亂,已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連棺材也買不到,章先生都沒好好在家裏呆過個把鍾頭。得了這種病的,十有八九個要留不住。”
章夫人的話使她剛剛暖和過來的身子又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直到上午九點多,章先生才背著個藥箱出現在駱家舍旁的那條泥濘的直路上。進門,隻剝看了一下兄弟倆的眼皮,就搖著頭對駱老太太說:“先定棺材吧——要趕緊,去遲了就沒得定了,再有什麼好的衣裳也不要藏了,都拿出來給他們換上。”
傍晚時分,一縷兒一縷兒炊煙在濕漉漉的村子上空嫋嫋升起,駱家草舍裏卻顯得異常熱鬧。堂前已經備起香案,點上了兩支粗蠟燭,門板被卸下來了,不夠,又去借了一扇,並排擺放在堂前香案後麵。舍裏已經響起一片哭聲,那是一種聲嘶力竭的哭,村人們遠遠近近地聽見了,都忍不住抹淚說:“罪過!罪過!”忽見田塍上匆匆跑來一漢子,肩上負著個包裹,神色匆匆,見了熟人也不搭理,徑直跑進舍裏去了,遂有村人爭相傳呼:“二佬回來了!”舍裏立即又添了些哭聲。一會兒就有人把駱老大跟駱老三生前衣物以及他們床上睡過的稻草都捧出來一齊堆放在舍邊的路口,用火點燃了。一陣哭喊,幾個穿白衣白褲的人都從舍裏排了隊出來。
蘭香披麻帶孝地走在頭裏算是未亡人,那身用夏布做的白衣白褲一腳跨出去,褲腳都沒頭沒腦地踩在了鞋底下。背後緊跟著駱老二,駱老二眼泡有些浮腫,腳步機械,神情也有些遲鈍,仿佛剛剛被人從睡夢中拉起來,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比駱老大長得要槐梧些,麵上看起來卻並未見得能比他年輕多少。冷冷清清的幾個人,先是繞著那火堆走,該哭的人都放聲悲哭,然後又在附近一條機耕路上來回走了有一兩裏路,算是送“活無常”。罷了,老大跟老三的屍體方被搬移出來,挺放在那兩塊早已放置好了的門板上,請的道士也都到齊了,開始吹打起來。村人們家家戶戶都要派一個人帶著紙做的銀錠和蠟燭來憑吊。主人家受了銀錠和蠟燭後,照例要回給一根白頭繩、一塊白帕,還有一塊窄窄的小毛巾,白頭繩套在脖子上,白帕則戴在頭上的。那人亦照例要在死者靈前雙手合什拜上幾拜,再鞠幾個躬,然後說幾句表示惋惜悼念之類的話,臨走時再帶上一手把水煮的羅漢豆——曰“老人豆”,或塊把豆腐幹,給家裏老小都象征性地嚐一嚐,“順溜順溜”,便了結了與死者之間的那份鄉情。
“毛狗啊,”蘭香叫了一聲貨郎的名字,“做人一世,真不知道這命裏是怎麼犯的。殺頭斬頭的,誰知道這兄弟倆傍晚還好端端的,過個夜就會死了呢?我說的禍崇還沒完,婆婆就在那時候開始神誌變得恍恍惚惚的,一天到晚隻是一個人坐在床邊嘀嘀咕咕地說些誰也聽不懂、也沒有耐心去聽的話。一到吃飯,會大聲喊:‘大佬、三佬還磨蹭些什麼?快來吃飯呀!’殺頭斬頭的,有時候外麵天黑嚴了,黑燈瞎火的,被她這麼一叫嚇得寒毛凜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