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煙像棉絮一樣把他們厚厚地包裹了起來。蘭香聽著門外呼嘯而過的風跑出去喘了口氣。掛在貨郎擔上的搖咕咚兀自在風裏卜咚卜咚作響。
“後來楊幼春假裝好心地來勸我。楊幼春說:‘幸虧你還沒有跟大佬同過房,要是你也不想跟二佬圓房,趁早逃了的好!那二佬年紀也比你大許多哩,又常年在外。女人家要是男人長期不在家苦著哩!你聽我的,跑了,另外去好好地找一份人家,你還是黃花閨女,愁甚?’可這做人得有良心哪,這八十塊銀洋鈿他們究竟也不是偷來撿來的。再說老的都成這樣子了,沒個人侍候著她行嗎?殺頭斬頭的也是命中注定,駱老大死後沒幾天,那月事倒來了。”
待老大和老三兄弟倆百日一過,蘭香便與駱老二草草地成了親。世上的事要說複雜便複雜,要說簡單,卻也簡單,兩個人的結合若是單單出於跟驢馬配種同樣的目的,那麼蘭香無論是與駱老大還是跟駱老二結合便都無所謂了。沒有嫁妝、沒有酒席、沒有炮仗,也沒有新置的家具,隻是給祖宗和駱老大做了頓羹飯,燒了些紙。駱老二少言語,又常苦著個臉,仿佛有無限心事,肩上始終被一副無形的千鈞扁擔壓迫著。他對女人從不使用稱呼,頂多隻是一個“喂”字,招呼吃飯了,說“吃飯”,沒頭沒尾,像一根竹子隻取了中間兩節,又硬又直。問東西放哪兒了,說:“喂,哪裏去了?”較之駱老大,蘭香更覺得他陌生。駱老二難得有幾天在家,仍是出去了在省城一家店鋪裏給人做工。婆婆又不再是從前的婆婆。無疑地,家裏大小事務都落在了蘭香一個人身上,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去刨種收割,累了才回來做吃的,然後是喂豬、飼雞鴨、給婆婆梳頭,罷了又到地頭去勞作。傍晚天漆黑了才回來,又是一番忙亂,婆婆早已睡下了,她還要紡線紡到半夜三更時方上床歇息,常常累得一閉眼就能睡過去,夜裏一個身也不翻。婆婆幫不了忙,卻會瞎嘮叨。有時候蘭香自己心裏苦惱,一肚子悶氣沒地方出,慢慢地也大了膽子要頂嘴,說:“你吃你的吧,少管跟你不搭界的閑事!”
婆婆最後也是做了水鬼的。成就她的是家裏舍背後的那口池塘。婆婆在那裏與兒子和媳婦不告而別,她似乎在走近那口池塘的時候,還一臉壞笑地對正在地上跟打仗一樣幹著活兒的媳婦說:“我要給你點苦頭吃吃,你為什麼現在敢跟我頂起嘴來了!”蘭香收工回家,就不見了婆婆的人影,鄰人們都幫她四處尋找,找了一個晚上也沒找著,到了第二天中午,就有人在那口池塘裏發現了她婆婆的屍體,肚子脹得仿佛即將分娩。
出喪那天,駱老二血紅了眼睛朝蘭香走過去,不由分說就劈了她兩個巴掌,怒吼道:“你怎麼照顧我娘的?!”拔了她的頭發又揚起手來一個巴掌,打得一隻嘴角全是血。眾人都說:“好了好了。”走過來要勸駱老二住手,駱老二卻還嫌不夠解氣,又一腳朝她踢過去,這是致命的一腳,正好不偏不倚地踢在她的小腹正中。蘭香極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捂著肚子蹲倒下去,兩隻褲腳管裏慢慢地竟流下一大堆血來,一時連駱老二自己也傻了眼。
“三個月了,殺頭斬頭的駱老二哪!”鍋蓋在熱氣中“噗”地躥跳了起來,蘭香扔下手裏最後一把稻草。
毛狗接過剛剛燒開的熱茶,啜了一口,嘴裏頓時一陣鹹澀。外麵的風喘息似地小了許多,各自的麵目又漸漸地在對方眼裏清晰了起來。離開灶台後,女人的臉又恢複成皺皺的,幹,左鼻下麵那記也重新變得跟嘴唇一樣蒼白。
“等我重新懷上成龍,已經是第二年的事了。” 蘭香邊說邊用手掠了掠一縷剛剛被風吹到眼前來的頭發,將它們塞在耳朵後麵,那頭發不聽話,隔一會兒又回過來了,她又掠到耳朵後麵將它們夾住。她在完成這個動作時讓他看到了她平時少有的溫柔。他的目光又使她覺得自己忽然一下子變得非常美麗。她滿足於他這樣的盯視,盡管這個男人在她眼裏看來是沒有女人會看上眼的,但又覺得自己任由他這樣盯著而不表示什麼,好像顯得太騷情了些。於是她罵了句:“殺頭斬頭的——”
可是這並未能夠驅趕他的目光,他老老實實地說:“你臉上都是麩皮糠呢。”
女人一下子紅了臉,剛才她在拌豬時望著那隻剛剛抓過麩皮糠的手上粉白的一層,忽發異想地往臉上抹了抹。她想辯解說那是楊幼春她們臉上搽的那種雪花膏呀!但她還是一邊抹著臉,一邊裝作很冤枉的樣子:“剛剛,我給豬拌了一槽糠,殺頭斬頭的都沾上了。”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又歎息了一聲接著說:“這麼一眨眼就十來年了,成龍都十歲了。那次生成龍時,還真多虧了你們母子倆。”
這一年抗戰爆發,十一月,日機轟炸瀝水縣,十二月二十三日,為抵禦日軍南下,當局作出決定,炸毀曲江大橋和渡口。駱老二尚在曲江彼岸的省城裏,遂一時與家裏斷了聯係。
蘭香白天腆著大肚子在地上幹活,晚上躺在床上惦念著遠在百裏之外省城的丈夫的安危。想到自己即將臨盆,不禁又添了許多恐慌,祈盼著駱老二能早日回來。那天中午在地上幹活,肚子忽然痛了起來,她自知情況不妙,拔腿往家裏跑。半路上痛得暈倒在一個草堆上。昏糊中好像有人把她抱了起來,一雙大而強勁有力的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身子,以跑的速度帶她離開了那個草堆。
醒來,已在自家那張大床上了。邊上放著麵盆、紗布、消炎藥和一把沾滿了血汙的剪刀,章夫人和毛狗娘正在給那嬰兒作包紮。毛狗娘隨後去灶上燒了八個糖汆蛋,分成兩碗,一碗給蘭香,另一碗給章夫人,章夫人卻怎麼也不肯吃,也不肯收下毛狗娘替蘭香用紅紙包著的那兩塊錢的收生費,隻跟產婦細細叮囑了一番便走了。蘭香和那毛狗母子倆少不得又一番感激,要求菩薩給她好報。
駱老二在城裏仍是音訊俱無,那對多年前來自鄰縣一個叫安昌的破破爛爛小鎮的墮民母子便負起了照顧產婦的重任。駱家雖是他們屬地內的門眷,但維係著他們之間的不僅僅隻是墮民與門眷之間的關係,母子倆永遠也不會忘了在他們最饑餓的時候,曾偷吃過她的兩大碗米飯和兩塊麥糕頭,那幾乎是救了他們的命哩!
那是數年前的一個正午,蘭香走在替駱老大和老三送飯去的途中的一片荒草蕩上。不遠處草叢裏的幾隻野鴨使她放下了手裏的飯籃,想入非非地躡腳過去。那些野鴨飛快地逃走了,她還在後麵拚命地追,直到它們消失得無影無蹤。返回來時那隻竹籃裏卻已是空空的了,兩大碗白米飯和幾塊麥糕頭不翼而飛。她滿頭大汗四處尋找的目光並沒有發現躲在不遠處草叢裏正在享受著她竹籃裏的午餐的那對墮民母子,那種窒息人的死寂和空曠使她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這淒厲的哭聲使剛剛還在狼吞虎咽著的母子倆再也咽不下口裏含著的飯食。他們比剛才忍受饑餓時還要痛苦百倍地傾聽著她的哭泣,一直到她提著那隻空竹籃離開。母子倆從那草叢裏出來的時候眼裏也都滿含了淚水。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未能在門眷們那裏討賞到什麼了,結的發襪也一雙都未能給他們換來什麼。那些專刮胃裏油水的芥菜和野草搪塞過他們七八次肚子後,胃早已產生了強烈的抗議。
他們從此對她永遠懷著了一份深深的歉疚,為了這份歉疚他們幾乎可以償還她一輩子。
日機在多水縣上空母雞下蛋似地毫不嗇惜他們的炸彈,獨獨不在草蕩上空投彈,想是也覺得這裏太荒涼,不值一投。局勢越來越緊張,聞聽日軍所到之處皆如決堤之水,燒殺、掠奪與強奸,無惡不作。草蕩上卻還寧靜,也未見日軍怎樣猙獰。一天下午,一支日軍小分隊從鎮上經過,村人們倒覺得好奇了,紛紛跑去看,那是支騎兵隊伍,有一匹戰馬因受驚從小石橋上摔下去跌入張老相公河裏淹死了。隊伍一過去,眾人都蜂湧上去分割那馬屍,傍晚時分,張老相公河邊炊煙嫋嫋,村人們都劈了最經燒的柴火,奮戰著鍋裏那塊經久不爛的硬馬肉。唯有毛狗娘與蘭香那天晚上連飯也無心吃——毛狗被日本兵抓去當挑伕了。到了第三天,還未見毛狗回來,他娘總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正在哀哀哭泣,毛狗卻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口袋出現在門口。跟毛狗一起被抓的有幾個要跑,都被那些日本兵用刺刀挑破了胸膛或砍去一條腿,駭得毛狗不敢輕舉妄動,到了目的地。日本人一高興便放了他,還給了他許多餅幹、麻餅、鹿肉之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