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名花有主(3 / 3)

毛狗回來的第二天正好是臘月十五。再過兩天蘭香便要出月子了,想著這些日子來累苦了他們母子倆,這天晚上蘭香便無論如何都不要毛狗娘陪著了,讓他們母子倆回家好好團聚去。待他們走後,月亮已經升起來了,舍外是一派清冷的光輝。蘭香仰麵躺在床上,望著舍頂上的那個天窗,天窗亦如黎明破曉時分那般白,光柱落在地上,又是方方正正一塊白。孩子忽然哭鬧起來,想是已經餓了,蘭香便坐起身來,撩起衣服,一邊將一個奶頭塞進孩子口裏,一邊想著駱老二在省城不知怎麼樣了?又怨恨娘家人,自她到駱家後,怎連一個人都沒有來看她一看過?冷丁又想起剛才聽毛狗說塘內距縣城近一些的地方,都已被日本人從飛機上麵扔下來的炸彈炸得一蹋糊塗,人也死傷無數,心裏一下子又被慌得不行——自己娘家就在那個地方呀!

這時候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故意咳嗽了兩聲,隨即熟練地移開門栓推門進來了。蘭香吃了一驚,定睛細看是毛狗,慌忙下意識地拉上棉被遮住了那兩個奶子,口裏說:“你怎麼……”毛狗漲紅著臉撒了句謊:“娘讓我過來看看。”蘭香說:“沒事,你回去睡吧。”毛狗嚅囁著:“還早,哪裏睡得著。”一時就站在那門口,一付不知所措卻又舍不得離去的樣子。蘭香隻得說:“進來坐吧。”

蘭香那會兒其實也正想找個人分解分解憂愁,卻又不願意是毛狗。可是他們母子倆待她這麼好,又不忍心冷落了他,想找出幾句話來打破那沉悶的空氣,卻又一句都說不上來,隻得低下頭來輕輕梳理孩子頭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毛發。毛狗也是,過了半天才擠出句話來:“小阿倌哭不哭?” “還好。”毛狗拍了拍手掌,站起身來說:“來,給我抱抱。”蘭香已經拉好了衣服——“剛剛吃過,又睡著了。”毛狗隻得作罷,重新把身子縮了回去,又問:“給阿倌取什麼名字?”蘭香說:“還沒有,等他爹回來了再說。”毛狗便問:“二老爺還沒有音訊嗎?”蘭香心裏又被他勾起無限憂愁,搖了搖頭:“不知日本佬在那裏有沒有扔炸彈?”毛狗說:“日本佬要攻進城裏去,炸彈肯定要扔的。不過也不要緊,我出去兌糖的時候,聽‘回春堂’裏的章老爺說城裏都裝警報器的。日本人的飛機一來,警報器就響,大家聽到警報聲早躲進防空洞裏去了。”蘭香便又問:“防空洞會到處都有麼?不知道我娘家那裏怎麼樣了,五姑這幾天也不知有沒有到這邊來過,我想去問問她。”毛狗問:“是不是那個滿臉都是雀斑、說話口水直濺到你臉脖子上的媒婆?我聽說她最近正在給鎮上張裁縫的兒子做媒,這兩天往他家裏跑得很勤的。”蘭香歎了口氣,又撫摸著孩子的臉麵說:“明後天我去找找她問個明白。”

她說這話的時候,毛狗的眼睛就沒有從她臉上離開過,那眼神她曾經在駱家三兄弟那裏都盼望過的,她在別的即使跟她沒有交談過一句話的男人那裏也期待過,但她不願意來自於眼前這個又粗又黑的男人,何況她始終還是不能忘記他隻不過是個墮民。於是她打了一個又一個哈欠,故意把聲音拖得老長。毛狗憨厚,卻不傻,知道人家困了,心裏便強抑住那份失望告辭走了。

過了月子,蘭香抱著孩子坐在舍簷下曬太陽。孩子取名成龍,瘦得像隻小猴精,五官長得跟駱老二一模一樣。蘭香剛給他係上一條抱裙,就看見有個長相微胖的婦人從她家門前急急匆匆地走過,心裏暗笑這婦人怎麼走得像個救火兵似的,忽然想到是五姑,急忙抱著孩子追出去。一直到鎮上的張裁縫家,那五姑早已落了腚,扭頭見門口出現的是她,一愣,隨即誇張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摸住了她的臉盤叫道:“哎喲喲,蘭香,你看五姑沒有騙你吧?駱家真是個福窩呢,你看你剛跟我來時瘦得跟皮包骨,一眨眼就出落成這樣了!過上好日子了,你謝不謝我這個媒人?”

蘭香顧不得跟她繞舌,隻急著問:“五姑,你知不知道我爹娘他們那邊現在怎麼樣了?日本佬的炸彈有沒有……”五姑聽了,麻臉上立即換了另一種表情,重重地歎了口氣:“該千刀萬剮的日本佬,多少好端端的人家都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你爹娘他們……”蘭香心裏的焦急容不得她有一刻的停頓,也顧不得抹一下被她濺了一臉的涎水,急問:“我爹娘他們怎樣了?”五姑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說:“我本來早就想來告訴你的,聽說你還在月子裏,怕你想不開日後落下病根子。你娘家一家人算是完了,半夜裏一顆炮彈正好落在你家屋頂上,你爹娘、弟妹還有你那個又傻又矮的哥哥都……”蘭香一時樹樁似地呆立在那裏,腦子裏空白成一張紙。

翌日,堂前被布置成靈堂,六個木主如同六張死人的麵孔,一字兒擺放在那裏,一時之間,舍裏香煙繚繞,顯得格外淒慘、陰寒。一直到了第八天早上,蘭香正在木主們麵前上飯,忽然聽見背後說話聲,一扭頭竟是駱老二帶了個矮男人跨進了門,再細看這男人不就是自己的矮子哥哥嗎?矮子哥哥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難為他還認得自己的親妹妹,發出一聲顫顫的哭音:“蘭香——”兄妹二人遂抱頭痛哭。

癡人命大,日機盤旋在他家屋上空時,矮子哥哥正好跟著一個戲班子跑到十來裏路外的一個大戶人家看戲去了。回來時家已成了堆廢墟,矮子哥哥就蹲在地上嗚哩哩地哭了半夜,從此開始流浪。一直到下沙。駱老二因曲江大橋和渡口皆被炸毀,也改道到下沙準備搭坐一條漁船回來。因看著那矮子哥哥有些異樣,又見他還有些力氣,便給他吃了一個燒餅,誘他一起上船。船靠岸後,就把那些沉重不過的行李都壓在他肩上,然後一路趕牲口似地把他趕了回來。

戰事稍息,駱老二又回到了省城去做工,臨走時,把矮子哥哥也一起帶了去,說是替他也在城裏找個工做做,半路上卻將他丟了。蘭香得悉後,又是一場哭,知道男人心狠,怕家裏又多個吃口,半路上故意將他甩了的,從此再無音信。蘭香心裏恨駱老二,駱老二對他卻始終是不冷不熱,兩三個月回來一趟,回來了也不常呆在自己家裏,一有空必要出去走動,或去鎮上,或去鄰人家裏坐坐。蘭香並不在意,男人難得回一趟家來,覺得是客,不敢勞累了他,也不敢在他麵前把話說重了,每回必是熱酒熱飯端到他手上,侍候得十分殷勤。

煙徹底地消散了,一切又都恢複了原來的明朗與清晰。回憶使蘭香和毛狗像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自憐和對往事充滿了感傷與懷念。那些辛酸的往事在記憶的一遍又一遍的撫摸下,竟另有了一種溫暖而又陳酒般濃醇況味。他們願意這樣長久地坐在一起繼續回憶。外麵貨郎擔上的玻璃罩上卻起了的的剝剝一陣響。

“下雪礴子了,”毛狗起身扶了扶腦瓜上的那頂狗頭帽,“走了,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