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地契的桑祖輝於是那天一大早,趁家裏人都在為父親跟那妓院裏的女人的事張羅成一團的時候離開了家,直奔縣城去找他那個當縣長的姨父,要姨父替他母親作主。姨父沒有滿足他的要求,姨父為了息事寧人,要他諒解父親,把那張地契放回老地方,姨父還向他透露了事情的另一真相——自己竟然是被抱養來的!他不相信姨父會欺騙他。離開姨父家後,他坐上了北去的火車。
桑祖輝沒有再回北方去。時年一月份,縣裏成立了瀝水縣民眾自衛隊,同年八月改編為瀝水縣保衛總隊。桑祖輝帶著那一百多號人於這年年底被收編入隊。這支反共武裝便一下子被擴展到擁有三個大隊和七百多名官兵,縣長馮根生親兼總隊長,桑祖輝被任命為副總隊長。
至此桑懷仁才鬆了口氣。在這之前,這一百多名士兵一直都吃住在他家裏,頭兩天還有些狐假虎威般的得意。可兩三個月下來,早已吃不消,這些北方佬又特別能吃,一個粗瓷大碗能頂平常的兩三個飯碗!雖說草蕩鎮裏那些保長們已為此挨家挨戶征過好幾次糧,他連襟馮根生也答應縣裏到時會撥軍糧下來的。但他還是抑製不住地心疼。眼看幾大缸米都快被吃光了,卻還遲遲未見兒子有什麼動靜。
那些盜賊最早光顧他的府第時,他們還剛剛搬遷到草蕩鎮上。那天清晨天剛麻麻亮,他還未套上長衫,就見管牲口的跌跌撞撞地跑來哭喪著臉稟報:欄裏的四頭牛都不見了!接著廚子也跑來說灶房裏少了十多升油、三隻火腿和數石米。他帶著長工們跑到院門口去看,門還是關得好好的,除了院牆旁邊的那兩棵樹上多掉落了些葉子以外,四周根本就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他們都覺得很詫異——這盜賊是怎麼把欄裏的牛給偷走的呢?
盜賊們第二次光臨的時候,就再也沒有像上次那麼文明了。幾隻看家護院、才買來幾個月的狼狗都一聲不吭地被他們毒死在院子裏。看院的幾個長工也都被麻繩捆綁得活像一隻隻清蒸螃蟹,滿嘴的布條和套在頭上的布袋子使他們顯得跟鴨子一樣愚蠢可笑。然後盜賊們將整個院子都弄得一片狼籍,大搖大擺地背走了他們更多的糧食和油。
第三次,盜賊們直入他跟月月的臥室。睡夢裏的桑懷仁忽然覺得脖子處一片冰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來卻見是一道寒光正擱在他脖子上。再看睡在他身旁新納的小妾月月也是同樣遭遇。那些蒙麵盜賊拿了燈盞在屋子裏翻箱倒櫃,虧得他平時一有錢就喜歡存到錢莊裏去。盜賊們未能搜尋出多少銀元來,卻捋走了月月身上的一些首飾。
盜賊們三次光顧之後,桑懷仁下了狠心,帶了火腿和銀票到他連襟那裏去了一趟。縣警察局於是出動了所有精幹力量,在桑府內埋伏了足足三個月,終於候到那些盜賊又來了,他們架著人梯翻進了院牆,動作之快、之幹淨利落,仿佛都是從天而降。偏這時一名警察手上的槍突然走了火,於是眨眼間這些匪賊便不見了蹤影。搜捕工作持續了一個禮拜左右,警察局正副局長也都換了人,一次次拉上來的仍都是空網。後有桑家的親戚來告知,說是看見瀝東鎮上“白相相”妓院裏的一個叫彩彩的妓女戴著個手鐲,極似月月手上被盜賊捋走的那隻。不料,待桑懷仁和數十名警察趕到“白相相”。那個叫彩彩的妓女已被勒死在房間裏。兩個月後的一個冬夜,桑家後院突然起火。等家人們手忙腳亂地將火撲滅,剛剛收租上來的數千斤棉花和稻穀已有大半變成了灰燼。從此,桑懷仁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一到天黑,心裏總是戰戰兢兢,央求鎮公所裏給他多派幾個團丁護院值夜。
他原以為這次桑祖輝帶了那麼多人回來,一個個手裏又都有槍,憋了這麼多年的那口氣眼看就能出了,兒子的無動於衷使桑懷仁再也憋不住了。但每次催他的時候,桑祖輝都一聲不吭,過後照舊睡他的覺,上城裏去逛他的街。
那些天裏,桑祖輝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在鏡前照一照他從西城帶回來的那個傷疤。要不是那些學生給了他那麼幾棍子,他還不會想到要回來。當他活過來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自己要是死了也就這麼死了,甚至沒有人會為他掉一滴眼淚。他並未想到過要去得罪和傷害那些學生,但他們還是毫不留情地給了他那麼幾棍子,差點要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