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掙脫束縛(2 / 3)

天黑嚴實了。大原不知去了哪兒,誌原也一直未回家,舍裏寂靜了下來。卜榮閉著眼睛假寐,耳朵裏卻在留神捕捉著婦人的聲音。一會兒煤油燈光暗淡了下去,隻剩一顆黃豆般大的火頭在那裏幽幽地跳躍著。一陣窸窣作響,床立即吱吱嘎嘎地歡叫起來,婦人摸索著上床來了,光溜溜地直鑽進他的被窩裏,將一個軟而熱的身子緊緊地熨貼了上來。床又一陣吱吱嘎嘎地劇烈搖晃,支書陡然變得威風起來,隻一個回合婦人便敗在了下麵。

事畢,婦人不敢在那床上久留,坐起身來要披上衣服溜下床去,支書卻還是留戀,又伸手要去抓她那奶子。奶子是早已鬆馳了的,皮似的一張一直耷拉到肚臍處,支書捧起來趴上去咬住了那顆紫褐色的乳頭不放。婦人裝作十分痛苦的樣子呻吟了一聲,心裏卻在惡心他那張嘴角處有涎水流下來又從來也不記得刷牙的臭嘴,扭了兩下身子,低聲說:“大原他們要回來了!”便掙脫出來,穿上衣服溜下床去了,頭發全淩亂了,衣服也有一粒紐扣扣錯了位置,忙攏了攏頭發走出舍外。

大原和誌原都還沒有回來。一彎細月仿佛半個小括號,不知什麼時候已升了起來,天便也不再似先前那般黑了。遠遠地傳來一兩聲蛙鳴,稀稀疏疏地,夜卻又重新開始不安份起來。

一個多月後,大原褲腰上別上了一大串鑰匙。他開始變得喜歡在人前跑動和跳躍,使那串鑰匙發出一陣丁鈴鐺啷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他陶醉於這種聲音,它們充分顯示出他不同於一般人的身份。他隻要運用它們中間的某一個,便能立即看到大堆大堆的糧食、化肥和農具、木料。他可以在某個黑星夜裏,在那些穀物堆裏取其中的一小部分神不知鬼不覺地背回家裏去,就能跟娘和誌原三個人吃用不盡了。

但娘似乎還不能滿足,娘自己也要往高裏爬了。在支書進進出出他家的日子裏,大原發現娘用布悄悄地將祖父的遺像蒙了起來。支書一來,大原總是有意避開,卻又沒能走多遠,心裏好奇著娘與那翹毛支書究竟會在做些什麼,鬼鬼崇崇地躲在自家舍背後偷聽。就常能聽見裏麵一些莫名其妙卻又使他渾身起異樣變化的聲音。隔一會兒便又聽見兩個人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娘在跟支書商議讓她入黨的事。娘的野心讓他吃驚,也使他興奮。

不到兩年,娘居然已是大隊婦代會主任兼黨支部委員了。娘像初生的小孩剛嚐到甜味一樣,對開會和發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管大隊裏開什麼會,娘該來的自然來,不該她來的也要來,跟在翹毛支書背後,居高臨下地在社員們麵前一站或一坐,但等支書發言完畢,也跟著指手劃腳一通。人見了背地裏都紛紛暗罵她丟人現眼——娘跟火焰似地一下子躥那麼高,難免會有人起忌意,說出許多閑話來的。他大原不在乎。

誌原在那一段時間裏感到十分孤獨。娘總是和大哥湊在一塊兒嘀嘀咕咕,聲音壓低得不能再低,完全把他排斥在外。村裏的孩子除了福龍外,誰都瞧他不起。他們會跟他們的哥哥姐姐一樣,也在他麵前故意大聲叫喊:“修缸補甏哦——補你娘的破河蚌!” “哎喲我肚子痛死了,朱四你快來給我揉揉!”他們在此基礎上還增添了段順口溜——

廣播響,電燈亮,翹毛支書來偷婆娘,大原誌原都勿響。

誌原和福龍的友誼正是在這時候得以迅速增深。年幼好幾歲的福龍反而比誌原顯得有主見,福龍說:“別理他們,他們娘是沒你娘那能耐難過哩!”誌原眼淚汪汪地說:“我以後再也不吃翹毛支書送來的東西,也不吃大原從小隊倉庫裏偷來的。”福龍說:“有得吃總比沒得吃要好,管它呢,吃飽了肚子再說。”誌原說:“我不想讀書了,我想當兵去!”福龍說:“我也想當兵去,讀什麼雕毛的書!那些字盡引得我肚饑,一個‘油’字,就隻會讓人盡想著油條油餅油炸糕油炒花生米,反正盡是油香烘烘的東西;‘肉’字又讓人想到那膘頭厚厚的紅燒肉,咬一口滿嘴都是油香!”福龍咽了口口水,又不無遺憾地歎息——“我家裏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買豬肉吃了!當兵去了,興許還能經常有肉吃,可惜我們年紀都還小。”

福龍從書包裏拿出一包糙米糕,分了一半給兩個妹妹,又往娘的嘴裏也塞了一塊。娘問是哪來的。福龍說:“誌原給的。”蘭香便呸地將那糕一口吐了,又劈手奪去了福英和小琴姐妹倆手裏的那一份,罵道:“我就是餓死,也不吃這種來路不正的東西!”

一直到吃晚飯,福龍都沒有再理人。蘭香有些討好兒子的意思,把自己碗裏的麥糊糊撥了一半給他。 “我不要!” 福龍叫道,就將那碗幾乎全是野甜菜葉的麥糊糊狠勁頓在桌上——“這哪是人吃的?都是豬食!憑什麼就得吃這種豬食?”蘭香說:“這年頭誰家不吃這?”福龍說:“誌原家就頓頓有白米飯吃!”蘭香瞪眼斥喝:“不要去眼熱他們——走歪門斜道的,爬得越高將來跌也跌得越慘!”福龍說:“可是就他們家裏有白米飯吃,比小隊裏誰家都吃得好!別人都餓死了,隻有他們一家人不會被餓死!”蘭香氣得掉淚:“殺頭斬頭你就隻知道吃!你就那麼沒骨氣!你真讓我失望!你真不如你大哥!”福龍說:“我吃飽了飯的時候也想有骨氣,可是肚子裏空的時候,再有骨氣又有屁用,骨氣能頂飯吃?”

他說:“我不明白,那麼多人缺吃,草蕩上又有那麼多地,為什麼不全種上糧食?還讓很多地都荒著養草,種也盡種那些雕毛的草籽、絡麻、棉花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的東西!”蘭香說:“國家缺化肥,種草是為了做肥料,絡麻每年國家都有收購任務的,哪個小隊敢不種!你現在還能有這野甜菜糊糊吃,還托毛主席老人家的福!”福龍冷笑說:“外國人沒有毛主席,外國人就都不能活了?”嚇得蘭香慌慌地朝門口張望了幾眼,連聲罵道:“殺頭斬頭的小死屍,再亂嚼你的舌頭就把你抓去坐牢!你跟駱老二一樣沒心沒肝沒肺,怪不得你老念不好書!”

福龍的讀書成績之糟糕,出乎蘭香的意料。她原以為兒子在這方麵也會跟小章先生一樣出色,她把自己最心儀的小章先生作為兒子將來最有出息的範本。當然並非是要他當上像小章先生一樣大的官,僅僅成為像她第一次看到的小章先生那樣英俊、儒雅的書生,也已是足夠了——在她眼裏,男人一有了文化,就是個上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