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越來越難熬。食堂裏先是一日三餐還有稀粥供應,到後粥稀得越來越不像樣,簡直純是清湯寡水了,又多被蘿卜、薺菜之類的取代,唯獨楊家一日三餐大有改善。大原已被提升為食堂主任,一把勺子掌在他手裏,給多給少全是腕底功夫,幾百口人每人碗裏都克扣下那麼一點兒來也夠他們一家人吃了。眾人明知他少給,卻也不敢言語,唯有蘭香借了杆秤一稱,見果然少了斤把,便當即要大原補足。大原瞪眼說:“別人我也都是這樣給的,他們都沒說,偏你頭上長角!”蘭香氣道:“明明是你少給我一斤粥,說起來還是我沒有道理了!”大原蠻不講理了,歪著脖子說:“誰知道你有沒有偷吃過,一斤粥還不是隻有兩三口麼?”蘭香氣得直跳起來,指著大原的鼻子罵:“你個殺頭斬頭楊家屋裏的太爺爺,紅口白舌地冤枉人要爛斷你的舌根!”大原啪地將手裏的飯勺摔下,氣勢洶洶地說:“你個掃帚星孤孀婆活切頭!你敢罵老子?!”一邊捋袖子,一邊欺近身來,有些要動手的架勢。旁邊便有人勸道:“好了好了,都是前鄰後舍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蘭香哭道:“大家評評理看,這麼一點點粥,本來就不夠吃,三個孩子餓得連玩的力氣都沒有,殺頭斬頭黑良心的,還要扣下我這麼多!”眾人心裏自然都明白,卻誰也不敢說什麼。蘭香便徑直去找支書卜榮。
卜榮悶著頭坐在那裏抽煙。因為唇上有幾根胡髦倒生著,社員們私底下都悄悄地叫他 “翹毛支書”。蘭香說:“楊大原欺侮我是個寡婦,你們要是不替我作主,我就直接告到小章先生那裏去!小章先生會替我主持公道的。”卜榮最恨社員們提說起小章先生,他們動不動就把小章先生搬出來壓他,仿佛小章先生就是個包公,什麼事情他都能明察秋毫。卜榮在那裏陰沉了好會兒臉才掐滅煙蒂抬起頭來道:“你先回去吧,究竟怎麼處理我們還得核實了情況再說,若是真的,自然是要追究的!”
幾天後,大原被食堂裏除名,便一天到晚都在家裏嚷嚷要去駱家放火,燒得他們一根草毛都不剩。又說要給他們埋地雷,至於地雷的來源,他想得很簡單——“用火藥和導火線自己做一個唄!”楊幼春口裏罵兒子胡說八道,心裏也是恨得不得了。
傍晚卜榮拄著拐棍從大隊裏出來,被一婦人擋住了去路。婦人笑吟吟地說:“家裏今天有點兒肉,想請支書過去喝兩盅,支書平時可是幫了我們家不少忙的!”婦人打扮得像隻花蝴蝶,帶金絲的燈芯絨包棉襖花布衫,蔥綠色洋布褲,一雙繡鞋一隻手也能握得住,頭發梳得一根不掉,照得見人影兒。卜榮看花了眼,疑是當年的月月又走到了他跟前,拄著拐棍站在那裏不能動。
婦人嫣然笑著:“支書不認識我了麼?我是大原他媽呀!”卜榮這才回過神來,搗蒜似地點著頭:“認得認得,你不就是楊幼春——幼春麼?”心裏卻一陣悻悻,罵那還關在牢裏的癩頭土匪好豔福。月月死後,他比造那兩間半草舍還要艱難地討了個年近半百的寡婦。寡婦一張麩皮糕似的臉,讓當了大隊支部書記的卜榮越看越覺沒滋味。那臉卻還整天都對著他拉得長長的,嫌他那條殘腿有臭味。晚上他吭嗤吭嗤地爬上去時,那話吐出來更讓他喪氣——“老黃牛拉車似的,拉不動就索性別拉!”一個身翻過去,給他一張能拉半裏路長的老皮和一根脊梁骨看。
支書那會兒就像剛從舊社會過來看著新社會一樣地看著麵前的婦人。苦大仇深的臉上一下子充滿了對階級人民的熱愛和甜情蜜意。扭扭捏捏地推辭說:“今天是初一沒有月亮的,還是改日吧。”婦人說:“支書吃完飯還想著回家呀?留在我家裏過夜好了。真要是陌生床睡不習慣,也準會讓大原把你護送到家。”一邊說,一邊那手已似攙非攙地拉住了他的一條胳膊,翹毛支書的腳和拐棍便不能自主了,一瘸一瘸地跟著她走。
到楊家,翹毛支書低頭過舍簷,拐棍伸進了她家竹門檻裏。再抬起頭來就見黑乎乎的堂前似有一人目光炯炯地盯視著他,卻是楊老頭的遺像。冷丁想起當年正是自己領著瀝水支隊裏的人來把楊老頭和上山人一起抓走的,臉上的表情一下子顯得很有些不自然。堂前一張吱吱咕咕的小方桌上早已備好了酒菜:一碗紅燒肉、兩碗豆腐、兩碗炒螺螄,還宰了一隻雞,肉鼓鼓的雞腿使卜榮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肉嵌在牙縫裏的感覺。油汪汪的雞湯香氣不知不覺地褪去了進門時籠罩在他心裏的那層陰霾,那雙眼睛便再也未能從那桌麵上移開了。
母子倆一左一右地陪著支書落了座。婦人翹著蘭花指給他泊泊地篩酒,一隻手持著酒壺,另一隻手去捉支書那隻欲覆在酒碗上的手。婦人的手肌膚滑而細膩,支書又想起了當年月月的手也跟她差不多模樣。大原起身夾菜,把最肥的紅燒肉和雞肉都搛到支書麵前的空碗裏。卜榮吃得滿臉通紅,嘴角流油,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桌子底下,婦人屢屢將一隻小腳伸給他,那條殘腿卻受用不起。隻得又跟他挨近些,邊往他碗裏篩酒,邊說:“我們大原太實板,隔壁鄰舍的想得著些好處。他呢對誰都鐵麵無私,就把人給得罪了,跑到你麵前來說壞話。支書你可要明察秋毫。”支書點著頭說:“我曉得,我曉得,當初開始辦食堂,就是章縣長不跟我說起,我也早想到了他。後來選食堂主任的時候,張大一提出大原的名字,我就同意了。”婦人篩罷酒,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搭在支書腰背上,說:“我就相信支書看得準準的,不會隨便輕信別人奸言。”支書說:“撤了大原的職隻是裝裝樣子給駱家童養媳這些人看看的,免得又抬那章覺民壓我!大原也並非一定要當食堂主任不可,做個倉管員不也一樣的麼?”大原坐在那邊滿意地笑了。婦人輕拍著支書的肩頭也跟著歡喜地微笑說:“支書人到底好,想得也盡是周到!”她的手哪裏是在拍,分明是熱乎乎軟綿綿地摸了他一下又一下。
酒足飯飽後,卜榮今晚上不醉也要裝醉了,能讓婦人和她兒子一起把他扛到床上,再讓她親手為他解衣脫褲,蓋上被子也是一種享受。何況到了晚上,她將和他呼吸同一間屋子裏的空氣——他吸進去的,說不定是她剛剛呼出來的;她吸著的,也不定剛剛從他+口裏出去的,想想心口都跳得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