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老二一咽氣,便有村人背地裏議論蘭香是個掃帚星,接連克死了兩個男人,不知這女人的命究竟有多凶了。這話一開始傳到蘭香耳朵裏,把她氣得渾身發抖。到後,聽得多了,也就漸漸麻木了。駱老二這一走,把家裏粥似的一大鍋都留給了蘭香:福龍要上學,福英和小琴還需要人照看,而成龍在縣城火車站裏也僅僅隻能自食其力,家全要靠她一人咬牙支撐著了。白天,她在地上跟男人們一起較勁;一到夜晚便就著盞昏黃的煤油燈半夜半夜地紡線。月夜裏,索性將紡車搬到門口,坐在月光下呼呼地紡線。半夜三更了,也不怕有什麼神神鬼鬼的出來嚇唬她。她不止一次地警告過陰間裏的婆婆和那三兄弟:“我這樣辛辛苦苦地撐熬著可都是為你們駱家哩!你們要有良心就保佑我,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休想再得到一張紙錢,一頓羹飯吃!”
毛狗自駱老二死後來得更勤了,有時來幫她幹活,有時是給他們送吃的來,言談舉止皆無半點越軌之處。毛狗娘更是蘭香長、蘭香短地不斷掛在口裏。蘭香出工去了,她便把福英和小琴帶到自己家裏去;毛狗還收了成龍做繼拜兒子。蘭香知道這對母子用意所在,想到他們跟從前婆婆和駱家兄弟三個待自己的天壤之別,也並不是沒有動過心。特別是駱老二死時,幾乎全虧了他們母子倆。受人之恩,當不忘報答才是。但她又覺得不能拿這去報答人家。她從前做童養媳婦是迫不得已的,現在有重新選擇的權利了,她覺得不能再太虧了自己。雖然毛狗的人品沒得說,但她仍然無法接受他的醜陋和從前那種墮民的身份。盡管她也知道自己或許比他還醜陋,童養媳也並不見得比墮民好多少。可也正因為這,她更渴望能得到彌補。
她一直都在等待著,但毛狗遲遲沒有來向她挑明那意思。直到有一天——
那是個月光澄澈的夜晚,她又坐在舍門口紡線,月光下朦朦朧朧地看見毛狗向她走來,在她旁邊靜靜地坐下了。過了一會兒隻聽見他懇切地說:“你跟我一起過吧,我會好好待你的!”
她心跳著。多少年來,從來沒有男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她已經拿定了主意要拒絕的。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拒絕並沒有給她帶來想像中的那般驕傲和快樂,因為忽然的感動,因為不忍心傷一顆難得能真心對自己的善良的心。但她還是必須拒絕,必須婉轉地——“我是掃帚星,你不怕被我克死?”毛狗說:“我是畚兜心,跟掃帚心最般配的。”她說:“成龍都快二十了。”毛狗黯然地點點頭:“我曉得了,你還嫌我是墮民了。可現在是新社會了呀,小章先生不是說過新社會裏人人都是平等的,已經沒有墮民門眷了麼?”蘭香違心地否認說:“我又不曾說嫌棄過你什麼了,我自己也生得醜,沒地方比你好,隻是老殺頭去時,我答應過他不再嫁人的。”毛狗氣道:“他憑什麼要你這樣?活著的時候他待你好過嗎?”蘭香歎了口氣,低下頭撫摸著另一隻手上一根根綻得跟蚯蚓一般粗的青筋說:“天地良心!我到他們駱家這廿多年裏,自思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他們駱家的事。可是他們母子四個……”
可是未等她把話說完,他又失望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了。她看著他離去,心裏忽然起了一陣恐慌。擔心他從此再也不會上她這兒來,她將永遠失去這個機會,心裏一片荒蕪,接著又是一陣絞痛。於是她急忙站起身來,要失態地追上去喚住他。
她往前衝了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上。再定睛往前看,清亮亮的月光下,除了自己,哪裏還再有什麼人影?
奇怪的是這個夢過後,她看著毛狗倒覺得他處處都是好的了。那些從前像路邊的野草一樣總令她忽視的優點,現在都一一被她重新發現。她甚至還十分懷念跟隨他們一起去挑鹽的那些日子,想起每次都是伏在他背上過的那一座座獨木橋,心裏總是充滿了溫馨。她又想墮民礙得了什麼呢,新社會裏才不在乎墮民不墮民呢!是的,小章先生說過新社會裏人人都是平等的,哪裏還有什麼墮民不墮民呢!
他們仍然天天見麵,仍然經常在一起,可是她一直都沒有聽到她期待著的那些話。
福龍和誌原跟福英在一群草垛之間繞來繞去地躲迷蕆。兩個小男孩竭力想擺脫那個比他們小幾歲的小女孩的跟隨。他們悄無聲息地躲在一個草垛背後。福英找不到二哥和誌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他們耐心地等待著,誰知她在那裏站住了腳,並且聲音越哭越響亮。於是他們不得不從那草垛後麵走了出來。“難聽死啦!”福龍瞪著妹妹說,“比狗哭還難聽!”他們一起走向河邊的時候,福龍又朝走在旁邊的妹妹粗聲惡氣地嚷道:“走到後麵去!難看死啦,兩條腿一撇一撇的,像——”
三個孩子都在河邊站住了腳,瞪眼望著不遠處水裏的那個男人。福龍低聲說:“誌原是你大哥呢,他把誰渥進水裏去了?”就撿起一塊碗口大的石頭。石頭落在大原旁邊的水裏,怒氣衝衝的水花濺了他滿滿一臉。三個孩子隨即轉身飛快逃去,在那塊剛剛秋收過後矗立著無數草垛子的田畈裏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那個成年人氣勢洶洶的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