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溫情流露(1 / 3)

隻要是活著,什麼樣的日子便都能過去,快樂、痛苦、憂愁和憤怒都隻是一路風景。再定睛細看,又是十來年過去了。十來年光陰對已為人夫、人母來說,也隻是一晃的事,雖然未能增添蘭香和駱老二之間的感情,但也使他們又增加了兩個女兒。駱老二是老了,原先高大槐梧的身材漸漸佝僂了下來,像一支用久了的扁擔,成為弓的形狀。慣常的動作是將流出來的鼻涕使勁兒一吸,然後用手背往那裏一揩,或者再添上一陣劇烈的咳嗽。

這一年農村開始大辦食堂,城市人口縮減,駱老二患了喉癌跟著許多人一起回到了鄉下。

病已到了晚期,每日隻能吃些半流質的食物。他也知道自己已活不了多久,很少再出去,每日隻呆在家裏照看幾個年幼的孩子,或是坐在舍簷下,看村人們在門前的土地上忙活。土地都已是公家的了,村人們都得靠掙工分吃飯,成龍也跟他當年一樣出了門,在縣城火車站裏當裝卸工,剩下他和三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全得靠蘭香一人掙熬著養活。他未曾為自己從前並未給她帶來過好日子,現在又這樣拖累了她而感到愧疚。他隻是不習慣於依靠女人生活,不能忍受女人把他當廢人一樣看。一次竟挑了副木桶搖搖晃晃地走向池塘,被剛從地頭回來的蘭香看見,一把奪過扁擔,恨聲道:“你個殺頭斬頭的,當你還有口氣不死啊?!”話雖是這麼說,眼圈卻紅了,眼裏慢慢出現了雙影。

她固然恨駱老二,但又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為了給他治病,她把家裏稍微值些錢的東西都變賣了。秋天,又賣掉了剛從地上拔起來的花生和毛豆。她還懷著一絲希望走爛了一雙雙草鞋去鄰縣甚至外省替他去求醫,那都是她這一輩子走得最遠的的地方。也沒少在菩薩麵前花了好些燒香錢,後來又將家裏唯一的那隻缸也賣了,卻仍不見駱老二的病情有所好轉。駱老二自己也早已沒了信心,瞞著蘭香暗暗停服了她去數百裏路外給他抓來的藥物。看著三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和女人那早出晚歸日益瘦小的身影,偶爾也會擔憂,另一方麵卻又不能忘了楊家那女人,每日坐在舍簷下都有所期待。

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後來駱老二的食量銳減到每餐隻能喝下半碗稀粥,越發顯得鳩麵鵠形。轉眼已到寒露,是該剝絡麻的時候了,偏這一年的怪事多,先是大隊裏來的指令,說絡麻全不用剝,拔了都胡亂扔進麻塘裏爛著了事。上麵後來卻又有交售麻皮的指標下來,隊長們便不由得傻了眼。不知是誰想出來的法子,把棉花杆在水裏浸泡一下,然後將那根部搗得稀爛,便能剝出一層薄薄的皮來,冒充麻皮交售。那棉花杆卻是多,家家戶戶都分得了任務。蘭香貪戀工分,一個人要了兩份活兒。到了天即將暗下來時,地上空蕩蕩的隻剩下她一個人還有一大堆未剝。

中秋時節的曠野地裏已聽不見一聲蛙鳴,也聽不到蟲叫,四下裏除了她自己製造出來的那些聲音外,一片寂靜。忽然隱隱聽見咳嗽聲,蘭香抬起頭,望見有個高大的人影朝她走來。她明知道這人會是誰,卻故意不作聲。他把兩個還熱著的拳頭大的番薯塞到她手裏說:“我在替你剝,你先回去吧,家裏病的病,小的小,都早該回去看看了。”她硬梆梆地甩出一句——“我自己剝得了的!”她知道毛狗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她也完全沒有去生他氣的理由,相反地,她還應該感激他才是——這些年來不知得了他多少幫助。但她心裏總是不能平衡,她可以接受小章先生當草蕩區區長,也可以覺得瘸腿卜榮當他們的大隊支部書記合情合理,卻始終無法接受讓毛狗當她們的生產隊長。她想不明白這世道怎麼可以這樣顛倒,讓一個墮民反過來管他先前的那些門眷!政府怎麼把毛狗是墮民身份給忘了呢?

毛狗再不作聲了,默默地從她身邊抱走了一捆花杆,放在田塍邊剝了起來。空氣裏隻嘶啦嘶啦地震動著剝花杆皮聲。毛狗還是跟以前一樣溫和、寬厚和大度。這樣想想,蘭香便又有些後悔。

毛狗還未成家,還跟著他那年邁的老母一起過日子。她一邊剝著花杆皮,一邊瞎想著他這麼多年來為什麼總是一直都待自己這麼好,尤其是當她想起那年生成龍滿月前的那個晚上他在她床邊呆了好會兒,想起一起去後江挑鹽時每次走到獨木橋旁都是他主動蹲下身來背她過去的情景時,便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對自己一直都……?隨即她又高傲地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對這樣一個又粗又黑的墮民動心的。

但是——但是——她又有些希望他真的死心塌地瞧上了自己,希望自己能有一次次拒絕他的機會——並且,她的拒絕能讓許多人都知道——她像一個失敗的漁夫一樣,總算有希望能網住一條可憐的小魚,雖然小得那麼不起眼,但總聊勝於無,總還是能給人些許安慰。

她扭過頭去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正在專心致誌地剝著一根花杆。後來她又扭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在那裏用心剝著。她想自己應該跟他說說話,讓他知道她並不是那種不懂得感激的女人,也讓他覺得……。她懷著一種近乎誘惑的動機問:“毛狗,說沒說對象呢?”卻聽毛狗黯然地說:“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誰瞧得上眼?再說從前又是那種身份,連那些二婚的也不願意!”

她忽然變得高貴矜持起來,不再出聲。再後來她又刹住了自己,不讓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她對自己說:家裏都跟粥似的一鍋要你去料理,殺頭斬頭的,你還有閑心去想這些!她不說話,可是毛狗要她說,毛狗說:“二佬現在怎麼樣,好點兒了麼?”她想起他不當隊長前還是呼老二“二老爺”的,現在究竟還是改了。她抑製不住心裏的怨恨和苦悶說:“哪裏有好點了呢,老殺頭看來也隻能拖拖日子,活一天算一天了!為了給他治病,我把家裏能賣的都變賣光了,就剩下我這把骨頭還沒有賣,他也隻有這個壽數。”毛狗說:“那有什麼法子呢,得了病總得治呀,他也不是自己喜歡這樣的。”蘭香心裏說:“他要是不跟楊幼春有那回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還要給他治!”就聽見那邊田塍裏遠遠地傳來喚“娘”的喊聲,似乎又在叫她的名字。她再仔細聽聽,便說:“是福龍在叫我哩!”毛狗說:“放心去吧,有我在。”

福龍便仍是一聲“娘”一聲“蘭香”地喚著迎上來。她又氣又好笑,罵道:“殺頭斬頭沒大沒小的,怎喚起我的名字來了!”福龍拖著他哥的一雙破拖鞋,一轉身啪噠啪噠地跑在她前麵說:“不叫你名字你聽得出是我在喊你?”跨過一條小溝,蘭香說:“福龍,幫娘拎拎籃子。”福龍仍是啪噠啪噠地跑在她前麵,頭也沒回——“籃子裏有沒有茶壺?有茶壺我不拎,免得跌一跤摔碎了讓你跟駱老二打我!”

他說:“你們大人的拳頭都是賊賊硬的,不曉得我們小孩子的皮肉和骨頭有多嫩,一拳頭打下來了就打下來了,你們自己不痛的!”

她想想也是,籃裏有茶壺呢,經不起一跤跌的。

駱老二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躲躲閃閃的煤油燈光舔著他那張枯槁似的臉。五歲的福英和三歲的小琴偎依在他身旁,眼巴巴地盼娘回來。孩子們還算懂事,肚子餓了也不鬧。傍晚福龍去食堂裏領了三碗稀飯來,駱老二沒吃,三個孩子分了兩碗,剩下的那碗就給娘用一個碗扣著。蘭香一進門,三兄妹便嘰嘰喳喳地跑向灶頭爭著要給娘端過去。蘭香聽他們說都已吃過了,這才將粥一氣喝了下去。在盛茶壺的籃子裏,她發現了毛狗剛才硬要塞給她的那兩個番薯。握著還帶著點點餘溫的番薯,忽然有些想哭。

她遞了一個給福龍,讓他跟兩個妹妹一起分,另一個遞到了駱老二的床頭。駱老二問是哪裏來的。蘭香說:“是毛狗……毛狗娘塞給我的。”她本來想把毛狗對她的好處誇張一番,看著男人這半死不活的樣子,話到嘴邊又不忍心了。他目光戀戀地朝那番薯看了兩眼,扭過了頭輕聲說:“我吃不了了,讓她們去吃吧。”將那番薯一掰為二,遞與福英和小琴。蘭香朝福龍看了一眼,福龍若無其事地踢著一根稻草,可是那雙黑亮亮的大眼睛裏分明已是晶晶瑩瑩的了。駱老二每回分吃的了,別的孩子總一樣多,就是沒有福龍的份。她想了想,讓福英掰點兒給妹妹,把小琴手裏的那半個番薯哄下來給福龍。福龍不要,強強地走出門外,她剛要跟出去,就聽見駱老二又在有氣無力地喊:“成龍他娘,我想吃麥糕頭,還有沒有麵粉了?”蘭香沒好氣地說:“你個殺頭斬頭的,沒把我累死還不甘心?!”卻還是洗淨了手,把袋子底裏的麵粉都倒了出來。揉成團了再用菜刀切成燒餅大的一塊塊,包上紗布放在飯架上蒸。駱老二先是急不可待地想要那麥糕頭吃,待糕真的熟了,隻吃了小半塊便沒了胃口,精神卻比剛才要好得多,要蘭香扶他坐起來,給他擦一擦身子,又剪淨那都已有半寸長了的指甲。罷了,便第一次充滿溫情地望著女人,要她在床邊坐。可是蘭香寧願看他以前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也不願意看到他這搖頭擺尾、討好的模樣。便恨聲說:“你現在起不得床來了,才知道我的好處,要我陪你坐,過兩天等你生龍活虎了,眼裏還再會有我?隻會又成天想著楊家那女人了!隻可惜你對她百般好,她卻對你無情無義——你在床上已經躺了這麼多天了,她有沒有來看過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