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草蕩故事(1 / 2)

桑懷仁在後來結束他那並不漫長的一生之前,又悄悄回過草蕩鎮一次。當時他就已經預感到知道自己手裏所有的地契都將成為一刀廢紙。他回到草蕩鎮上並不是為了想再從家裏帶走什麼,隻為了再去看看那個曾跟他一起生活了五年、也給了他五年慰藉的小妾月月怎麼樣了。

家裏已隻剩了一個看門兼管牲口的長工。他跟著這個忠實的長工一直走到草蕩上最為荒涼的五鋤頭。在一條鼓凸著一個個土包子、已被廢棄了的堤埂旁,他先是看到了一個用幾根毛竹搭撐起來的草棚,然後又看見卜榮拄著根拐棍,端了個粗大的飯碗一瘸一瘸地從遠處荒草叢裏鑽出來,走向那個草棚。他們跟了過去,在快走到草棚門口的時候,長工忽然看見東家站住了腳,一動不動地在那裏凝神諦聽著——

風雲易測人心難信,寸寸相思化灰塵。海神爺啊,對神靈不由我珠淚滾滾,尊一聲海神爺細聽分明……

宛轉、甜糯的越劇這會兒顯得如泣如訴。長工扭頭看看老爺,老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聽著,直到裏麵女人的唱詞被卜榮的聲音打斷——“好了好了,先吃飯吧,吃完了可以再唱的。”老爺忽然微微抖動了嘴唇,好會子才喃喃出聲道:“白牡丹……白牡丹……”但他遲疑著沒有再向那草棚跨一步過去。長工跟著他在那裏站著。東風很大,蘇醒了的麥苗和青草油綠綠地從遠處一浪一浪地翻滾過來,經過他們身邊之後,又毫不遲疑地一浪一浪繼續往前傳遞。隨即背後又有一浪一浪翻湧上來。

長工肚子已經餓了,可老爺還在那裏站著,長衫在大東風裏旗幟一樣呼呼啦啦地扯動著,長工看著老爺的身子似乎也在那裏哆嗦著。又過了許久,才看見他慢慢地轉過身來,微駝著背往回走了。走了十來步路,忽又站住了,從鞋底裏挖出一張銀票遞給他說:“給她送去吧。”

後來桑懷仁就帶著五歲的桑寶根離開了小鎮。臨走時,他還親自和那長工一起把整個院子都一絲不苟地打掃了一遍。這是他積多年來的心血,完全靠自己一手創建起來的家產,每一塊磚瓦都滲透了他的感情和心血。他自然不會想到兩天後臥室裏的那些寶貝古董都會被草蕩遊擊小分隊裏的人砸得粉碎。

他帶著幼兒又重新回到了王母山上的舊居。那裏也許是個韜光養晦的好地方。這些年來他對桑家故居的那種眷戀早已蕩然無存,他幾乎已經不能再接受那種檀香與腐木等混雜在一起的陳腐氣息。事實上,就在從這個舊居裏搬遷出來之前,他就已經開始對它產生了厭惡,一次都沒有帶月月母子倆來過這兒——總覺得這裏似乎不是自己真正的家。

當那個啞巴老頭來給他開門時,他心裏忽然一陣感動。入夜,遠遠地又傳來那女人的尖叫聲、跟西北風一樣嗚嗚的吼嘯聲和呼嗤呼嗤的粗喘聲。他悄悄地從床上坐起身來。牲口棚裏的那盞馬燈還點著,啞巴老頭還在那搓草繩,看見他忽然喚了聲“老爺”。桑懷仁並不感到奇怪——桑家也隻有他聽到啞巴會說話不會感到奇怪。他第一次跟自己的下人像兄弟一樣平等地親切地挨坐在一塊兒。那老頭兒忽地放下手裏正在搓著的草繩,說:“不知老爺喜不喜歡聽二胡,小人給老爺拉一段解解悶兒。”便去取了把二胡來。桑懷仁聽著那咿咿呀呀聲,頓覺內心裏全是那股翻山倒海的滋味,仿佛又置身在那些淒涼心酸的往事中,鼻子裏一陣陣地湧過酸楚,感到眼前一下子變得十分模糊,忙擺了擺手說:“別拉了,別拉了!”

老頭兒沒理他。老頭兒微閉著眼睛,完全沉浸在那種境界裏了。一曲終了,桑懷仁早已是淚流滿麵。老頭兒卻抱著那二胡一動不動木訥地坐在那裏。桑懷仁抹了把臉問:“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沒想到你還會這個——你到桑家來之前到底是做什麼的?”老頭兒把那二胡橫放在膝蓋上,過了會子說:“不瞞老爺小人以前就在一個戲班子裏的。當初騙老爺說是逃荒過來,那是小人迫不得已編的。”桑懷仁便又問:“祖輝的身世是不是你告訴他的?”老頭搖頭說:“大少爺到這會兒還不知道我這啞巴是裝的呢。”過了一會兒老頭兒又說:“小人還有一事瞞著老爺,大少爺其實不是小人從路上撿來的,而是小人的親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