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天幾乎趕在了縣長馮根生倉皇逃走前辭去了他的鎮長職務。這是他繼賣地和轉讓完除藥店以外的所有店鋪的又一明智痛苦的選擇。如果未得悉解放軍已經順利過江,如果馮根生繼貪汙公款後又與人合夥貪汙賦穀一事還未東窗事發,他起碼還會再留戀一些日子。馮根生是在那個新黨部書記穀彥木上任兩三個月後,被揭露出夥同縣黨部其他人一起貪汙200多萬斤賦,這本來是經常有的事,要是在前兩年,誰都不當回事兒,偏這回局勢非同尋常了,成千上萬的工人和農民再次團團圍住了縣政府,要求嚴懲貪汙犯,一連鬧了好幾天。章一天從這一事件中嗅到了共產黨的氣味,便也更加意識到自己若再不趕緊辭職,就也顯得不夠識相了。
現在,他依然是個溫和而富有同情心的鄉村醫生了,每日要麼守在藥鋪裏替人診治,要麼去慈航寺裏與遠智和尚殺上幾盤,既不再為國民黨做事,也沒有土地這些令人眼紅的資產,有的隻是當地老百姓對他的深深愛戴,何況他還有一個在共產黨那邊做事的兒子。他相信共產黨非但不會再對他怎樣,還很有可能會重用他——共產黨建立新政府照樣也得有縣長、鎮長的。縱然不重用他,隻要逃得過開頭一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沒有了土地,也沒有了一官半職,但他還有錢,用小壇子封存著好幾壇的銀元。到春暖花開,氣候又重新暖和過來的時候,照樣可以置地、開店鋪,也許仍然還可以買官做。他不相信共產黨就真的跟神一樣,都不食人間煙火了!
這樣一想,他心裏又感到好受了許多,覺得自己要比桑懷仁父子明智得多。於是以一個閑人身份靜觀局勢。他相信小兒子悟民的和尚不會白當的,說不定共產黨這次翻天覆地地一鬧騰,對他章一天來說反而會是件好事呢!當然,他還不知道兒子章覺民這時候已經回到了草蕩。
章覺民一回到草蕩即去找毛狗,他說:毛狗你想不想跟你的門眷一樣平等做人?想不想頓頓都有白米飯吃、好衣服穿、亮堂堂的磚瓦屋住?想不想……,毫無疑問,毛狗和所有的窮漢光棍漢一樣,都很快被小章先生所描述的那種由窮人當家作主,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也沒有歧視的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打動了心,他們很快秘密地組織起了一支上百人的草蕩遊擊分隊,配合瀝水支隊頻頻襲擊那些鄉鎮警察所,剪斷他們的電話線路,又衝進鄉公所裏,神氣地把那些早已嚇得噤若寒蟬的鄉鎮長和保長一個一個地從桌子底下、櫃子裏或草叢、蘆葦蕩裏揪出來。
最難忘的是那次衝進桑府裏去,他們得意於自己能在那裏麵大搖大擺地走,而不再像從前那樣連在院門口伸一下頭都不敢。桑家大院裏已經空無一人,那些管門打雜的長工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都是桑家佃農,都一齊記起桑懷仁昔日跟他們要租時的苛刻和吝嗇來,於是見了那些桌椅板凳、鍋鍋灶灶之類的,就沒好氣地砸兩下。他們瞧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瓷瓶兒聽見箍桶阿三叫道:“這麼多瓶瓶罐罐怕都是桑懷仁的夜壺和酒壺吧!”長工們說桑懷仁平時不常喝酒的,偶爾喝上一兩滴也全是為了陪客人; 佃農們說桑懷仁晚上才不起來尿尿呢,他要尿都尿在……;窮光棍們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老子家裏連鍋都買不起,他們地主老爺的連個酒壺尿壺都弄得花花綠綠、怪模怪樣的!有人拿了鼻子去聞裏麵究竟是酒氣還是尿躁氣,手裏一鬆動,便一聲脆響,滿地都是碎碎的瓷片兒。他們說真好聽,真好聽,再摔一個聽聽。於是又一聲脆響,還不過癮,又拿起一個。
章覺民正在帳房裏翻尋桑家地契和帳冊,忽聽得上房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響,急跑上來看,正見著每個人都在那裏砸得十分起勁,慌忙大聲喊道:“住手住手,都快給我住手!”他們扭過頭來看著章覺民笑:“這些東西留著隻怕給誰都不會要,盛糧食嫌太小,放油鹽醬醋又太大,還是砸了幹淨!”又是乒乓幾聲,章覺民急紅了眼:“這是古董哩,桑懷仁用上百畝熟地換來的古董哩!”他們這才瞪眼望著滿地都是的瓷器碎片片兒,接著你看我、我看你地全愣了。離開的時候,有幾個趁著同伴不注意,偷偷地撿起幾片大的腋藏在身上,也不怕那些鋒利的瓷片會劃破他們的衣服和皮膚。
在桑家糧食貯藏室裏,又發生了一場令章覺民意想不到的混亂。楊老頭和上山人的闖入成為這場混亂的導火索。翁婿二人聽說小分隊進了桑家院子裏,趕緊找了隻裝盛得下兩個人的麻袋,一瘸一瘸地匆匆趕來。自回到家裏後,他們一直都未能飽飽地吃上一頓白米飯。楊幼春總是用煮得糊糊的甜菜和芥菜葉子摻一兩手把麥粞像喂豬一樣地搪塞他們,晚上做夢都在想著南山上吃的大碗大碗雪白的米飯和油亮亮的肥豬肉片。他們率先衝進貯藏室裏,徑直奔向那米缸和懸掛在梁上的臘肉、火腿,恨不能把它們全都一古腦兒地裝進那隻碩大的麻袋裏。一旁的小分隊隊員們本來麵對著這麼多糧食,就已經不太能夠控製得住自己了,這麼一來,便連最後一絲兒拘謹也都沒有了,一窩蜂地跟著擁向那些米缸、麵缸。找不到袋子的,就把褲子脫下來,紮住那兩隻褲管。擠不到米缸和麵缸邊上去,也搶不到半隻火腿、半塊醬肉的,便去奪那些油甏和酒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