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覺民跑來跑去地大聲吼道:“怎麼能隨便哄搶?怎麼都跟土匪一樣呢?放下!都給我放下!”沒有人理他。章覺民隻得退到門外對天鳴了一槍,眾人這才楞了楞,手裏有了片刻的遲疑,可是須叟屋裏又馬上恢複了剛才的情狀。章覺民抓住了毛狗的一隻手腕,毛狗正光著屁股往那褲腰裏塞麵粉,小章先生喝了聲:“毛狗!”,他這才扭過頭來看著小章先生的眼睛,臉蹭地一下子紅了。“把麵粉倒了,穿上褲子,都像什麼話!”毛狗乖乖地套上那褲子。小章先生又說:“去叫大夥都住手。”毛狗放開大嗓門——“老爺們都別……”小章先生跺腳說:“怎麼還叫老爺,叫同誌們!”毛狗為難地說:“我不叫他們老爺那該叫啥呢?他們都是我的門眷呀。”小章先生嚴肅地說:“不許再叫‘老爺’,馬上就是新社會了,奴性還這麼重!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都改過來了,你一個‘老爺’改成‘同誌’就比這還艱難?趕緊去讓他們把東西都放下!”
總算把人都勸住手了,可是那些糧食也被搶得差不多了。小章先生大聲喊道:“把東西都放下,否則誰也別想出去!”上山人和楊老頭拖著那個大麻袋一瘸一瘸挪到門口,章覺民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翁婿二人凶狠地喝道:“老子拿的不是你們章家的東西,給我們讓開!否則——”“否則怎樣?”毛狗走上去護在小章先生旁邊,大聲喊道:“這兩個都是南山上下來的土匪,我們不能讓糧食被土匪拿走!”上山人二話未說,便朝小章先生臉上惡狠狠地揮去一拳,隨後與丈人兩個拖著那麻袋奪路而逃。但那麻袋實在是太沉重了,他們又舍不得放棄一部分。他們朝小章先生臉上捶去的那一拳立即換來了眾人一頓結結實實的打。當他們最後鼻青臉腫地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時,箍桶阿三又朝上山人那條殘腿上踢了一腳。楊老頭突然抓起放在門口的一把臼齒,瘋了一樣地砸向箍桶阿三!
結果誰也未能從桑家帶走一粒糧食,卻把一條人命永遠留在了那裏。
後來一連好幾個夜晚,章覺民都夢見箍桶阿三跑到他床邊來哭泣,每次醒來都使他覺得難過而又可怕。他竭力想擺脫這個夢,卻又總是擺脫不了。他睡在毛狗那裏,便把晚上睡覺時的這些苦惱告訴了毛狗娘。毛狗娘說可能是這個破庵裏鬼氣太重的緣故。他雖然不信,但也想換個住處或許會好些。剛巧父親得悉他已回來派了長春來接他。他在回家途中,遠遠望見駱家童養媳抱著個孩子在路口曬稻草。他壓根兒沒有想到那個矮小的婦人懷裏的孩子會跟自己相關,隻想起數個月前在她家草舍的閣柵上做過的那個夢,夢裏有蕙蕙身上的氣息、蕙蕙的呢喃、蕙蕙的顫抖和蕙蕙身上的溫熱,直到現在回憶起來,還使他耳熱心跳,覺得自己跟蕙蕙之間似乎真的有過肌膚之親。他帶著這個夢逃離了草蕩,又重新回到了西城,然後輾轉到了上海。它像一本相冊一樣,在這幾個月裏的漂泊生活裏,隻要一打開它,無論是在多麼沮喪,多麼艱險困難的時候,心裏都會充滿了溫暖和柔情。他後來也找過蘭萍和黃菊,蘭萍去了遙遠的陝北,跟著一個他們互稱為“同誌”的紅軍老幹部。他和黃菊有過極短暫的婚史,他們在從西城到上海的途中結了婚,到達上海後的第十四天,黃菊就被遇了害。
現在,他非常渴望能得到蕙蕙的消息,想知道她跟那個開錢莊的徐姓少爺是否幸福,他非常非常想讓她知道自己當初沒有好好珍惜她的那份感情該有多麼後悔,他多麼希望時間能再往回倒,倒回到他們一起在王母山上度過的那個夜晚!可是他又不敢見到她。要是她知道他帶著草蕩遊擊小分隊裏的人查抄了她的娘家,並配合瀝水遊擊支隊四處搜捕她的父親和哥哥,他不敢想像她又會多麼恨自己!
回到家裏後,他見到了一個與幾個月前截然不同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