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老二聽了,馬上別過頭去,臉上又恢複了常態。他口裏盡管不說,心裏卻也在恨著楊幼春的絕情,他一直盼著能再見她最後一麵,但得到的總是失望。蘭香見他這模樣,心又軟了下來:“多說你兩句又不高興,你說你嬌氣不嬌氣?其實我有時候也想忍住不說的,可是你知道我心裏的苦麼?好歹我也是個活人呀,肚裏能沒有氣嗎?”
駱老二這才重新轉過臉來望著她,目光又恢複了剛才的柔和,說:“成龍他娘,若是我走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撇下這個家!駱家如今隻剩下我這一支根脈了,你要給成龍早做事,支撐住這個家。成龍已經大了,能自己養活,女兒留一個也要的,將來年紀大了,可以走動走動,說話也能有個貼心的知己。把另外兩個送了人,也好少些負擔。”蘭香哭道:“你個殺頭斬頭的,要死你就自己去死好了,為什麼還要說這些傷心的話給我聽?四個兒女都是我的心頭肉,哪一個舍棄得下?就是要飯我也都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拉扯大!”
駱老二聽罷,歎了口氣,一雙眼睛卻還是盯著福龍不放,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可以使這個一直像針一樣紮疼著他的眼睛、不知究竟是從哪兒來的雜種在駱家消失。這些日子來他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蘭香見男人神色似乎要比昨晚上好得多,當晚便也未曾提防他會怎樣。不料到了後半夜,病情突變,喉嚨裏發出了異樣的聲響,不由得慌了起來,家裏除了自己和這三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外,再沒個人,要是他這會兒真咽了氣那該如何是好?到了後半夜醜時,天還嚴嚴地封著塊黑布,駱老二已越見不行了,定定地睜著眼珠子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氣。蘭香知道已捱不過多少時辰了,二十來年前那股死亡的氣息又重新出現在了這間草舍裏。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喚道:“成龍他爹!成龍他爹!你自己心裏要靈清,再熬一熬,天就要亮了,我讓人去把成龍喊回來!”又把假裝睡得死死的福龍拽了起來,哭著吩咐他趕緊去把毛狗叫來。
福龍出了門,她心裏又忐忑,直到看見毛狗反穿著褲子,背著福龍和他娘一起急急地趕到才放下心來。駱老二再也等不及大兒子成龍回來,快要過去的時候,毛狗娘讓福龍爬到床頭去,用雙手護在駱老二的兩隻耳朵旁為他“孝子送終”,免得到了陰曹地府裏遭閻王喊打。駱老二卻像掙紮在空氣裏的魚一樣張翕著嘴巴,瞪眼望著福龍久久未能瞌上。蘭香心裏明白,示意福龍下來。就在駱老二就要咽氣過去的那當兒,蘭香看見一絲熟悉的冷漠又回到了他眼裏,那目光直直地定在了她身上——“你讓我……當烏……烏……沒臉見……祖……宗……”
屍體挺放在門板上時,一雙腳仍還赤著,毛狗娘念了句:“阿彌陀佛罪過人!”問蘭香要駱老二的鞋子,蘭香找了半天,也沒尋出一雙像樣的來。毛狗跑回家去把自己一雙一直都舍不得穿的新棉鞋拿來給駱老二穿上。家裏已經一貧如洗,辦喪事的錢都是跟大隊裏借的,幾個送銀錠和蠟燭過來的村人,見了那情狀,連坐下來喝口水都覺得不忍心。隻有孩子們見家裏一下子變得這麼熱鬧,非常高興。夜裏道士們做完法事回家,福龍問娘:“道士們敲起來真好聽,他們明天還來不來呀?”蘭香哭著罵道:“你個殺頭斬頭的小賤胎,道士們來是你爹死了,你當是家裏吃得有趣請來敲給你聽的?”
駱老二在門板上挺了兩個過夜後,於第三天一早像一盒點心一樣,被一兩床紅薄被和一副薄薄的棺板包裝了,由四個壯漢抬著緩緩邁上了田塍。成龍捧著爹的木主和弟妹們一起走在出喪隊伍最前麵。小琴被一個遠房親戚抱著。棺材起動時,至親們都得號啕大哭,偏福龍一聲也不哭。當大人們都紛紛向他指出這一點時,他居然還覺得自己十分有理:“我哭不出。”他們說:“你哭不出哪怕隻是裝裝樣子也應該的呀。”他憤怒地抗議:“我哭不出你們也硬要我哭,難道哭是件好事情嗎?”雙眼早已哭得像爛桃子般的成龍一個栗子爆打在弟弟腦頂上——“你到究哭不哭?”福龍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了,一邊哭,一邊罵:“成龍你個畜生!我日你娘,日你祖宗三代,日得你跌倒便死……”
沒走多少路,他又宣布腳扭了,疼得不能走路,他說我不去了,要不你們誰背我!這使他後來一路上都得以神氣活現地騎在毛狗脖子上。
到張老相公河邊棺材將要下船時,蘭香須以未亡人身份跪在地上“成龍他爹!成龍他爹!”呼天搶地地哭喊起來。可是她隻哭喊了兩聲,望見站在圍觀著的人群中的楊幼春,便不願意再這樣裝模作樣著了,起身說:“死管死,活管活,人已經死了,再哭也哭不醒來的,我也總算已經對得起他們駱家了!”
楊幼春望著那條出喪船漸漸消失在窄窄的張老相公河麵上,這才和眾人一起掉過了頭往回走。她對駱老二的死已經遠沒有他那兩個兄弟死時那般難過了。這個男人並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的回憶。他偶爾從省城回來一趟,回來了便把她這裏當作一個驛站。她寧可喜歡老三或老大,他們都沒有他那麼精明,那麼會算計,從來不會在她身上白白地花費一點什麼,隻有想要她的身子時,才會送她一雙鞋、一塊廉價的洋布、甚至一兩個銅子就可以買到的幾尺紅頭繩。他想要的時候,總是目的明確,直截了當,他從來不問她的感受,像牛一樣,自個兒吃飽了喝足了,就毫不遲疑地離開了那塊青草地。她無法拒絕他,就像她無法在饑餓時拒絕那些食物一樣。
這些年來,死亡像一條泊在附近的小木船一樣,一趟一趟地接走了她身邊的親人,那些都想在她這兒得到歡樂的男人。不定哪一天又會把僅剩下的那幾個(包括她自己)也突然接走。她已經習慣於平靜地麵對著它。
甚至那一年秋天處決楊老頭的槍聲響起的時候,除了兩條腿有些發軟以外,她並沒有發現身上還有別的異樣的感覺。隻是牢牢記住了用手銬銬走了她爹和男人的那兩個瀝水遊擊支隊隊員和一瘸一瘸跟在他們屁股後麵的卜榮。他們在桑家大宅院裏召開了審判大會,隨後把她爹和桑家大少爺還有另外幾個土匪、惡霸地主一起押出桑家大院,押往五鋤頭。後麵跟著如潮的人群。在五鋤頭的一片荒草地裏,囚犯們都一溜兒都被布條蒙住了雙眼。她看見那支對著她爹的槍管抖得厲害,當它跟另外幾支一起發出了沉悶的爆炸聲時,父親和那些人像稻草捆一樣,在一浪一浪翻過來、又湧過去的荒草蕩上紛紛倒下去了。父親能跟桑祖輝這些有身份的人死在一起,父親也不枉丟了這條苟延殘喘的命——那會兒她覺得。
後來她也去看過幾次男人。男人被剃光了頭跟許多人一起被關在一所大房子裏,他們要讓他在那裏呆好幾年。男人顯得暴眼突睛,不過那房子要比他們自己的草舍好得多,至少還是磚砌的,至少台風來了不必像他們在家裏時那樣擔驚受怕。男人在外的日子總能比她們娘兒幾個在家裏要過得逍遙,她忽然嫉妒地想。
兩個兒子一年年地長大,日子卻還依舊跟先前一樣難過。土改時他們分得的那幾畝土地上,草長得總是比誰家都高,打下來的稻穀有一半是稗子。大原雖已能挑一百多斤重的穀擔了,卻懶得幹活,成天都躺在草堆上消磨時光。娘催他也當沒聽見。實在聽得煩了,便坐起身來衝她吼一嗓子:“你自己呢你自己?一天幹多少活了!”——或者又振振有詞地——“幹活兒要出力,一出力就要多吃很多飯的,你跟誌原兩個人的飯都省給我吃?”每次吃飯時,大原總是以比娘和弟弟快一倍多的速度吞下第二碗粥,待要再到鍋裏去盛第三碗,鍋底裏卻早已是精光了。便虎視眈眈地盯住了娘和弟弟的飯碗。肚子餓得攻心時,就拍桌摔凳地跟娘吵,直吵得楊幼春一次又一次淒淒切切地好哭。哭的時候她不罵兒子,隻罵上山人,有時候也罵死去了的爹。
後來她在一個草葉尖上還頂著一顆顆露珠的清晨,於一條通向草蕩鎮的田塍上,見到了靠一根拐棍支撐著另一半身子的村支書卜榮,她知道他時來運轉當上村支書了。她那討好的微笑掩飾住了她心裏的仇恨,恰到好處地把她臉上最為動人的地方展現在他麵前。她曆經了滄桑,臉上卻沒有一點兒滄桑感,她的肌膚保養得驚人的白嫩。她的目光像蜻蜓點水一樣掠過他的臉,卻像風乍起,漾開了他臉上密密的皺紋。他們互相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自己經久不衰的魅力,但她這一趟是要去找區長章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