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水縣人民政府成立後,草蕩設區,下轄十多個鄉鎮。區政府行政辦事處臨時設立在桑家大院裏。楊幼春徑直闖進門去找到正在辦公的區長小章先生。像當年對他老子一樣,也衝著他一陣狂掃——“我老爹已經死在你們手裏了!”
“我男人也被你們關起來了,你們給他管吃管住,就不管我們娘兒仨。”
“都說舊社會是地獄,新社會是天堂,我們母子三個進了天堂還是沒飯吃,年年都是做倒掛戶,你當區長的管不管這檔子事?”
然後楊幼春又直截了當地說:“我要照顧。我大兒子已經是快二十歲的人了,幹不來粗重活兒,能不能給他安排個公派的輕活兒做?”
到了下半年,草蕩撤銷區、鄉編製,劃分為四個大公社,村亦改稱為大隊。農村開始大辦食堂,大隊會計張大找上門來,通知大原去食堂上班。她知道這一定是自己去找小章先生後得來的好處。可見膽子大些,臉皮厚點,總是不會吃虧的。
桑祖輝等人被押送到五鋤頭的時候,章一天也正好擠在圍觀的人群裏。當一支支烏黑的槍口對著數十米外的那幾個被蒙住了雙眼的人時,章一天身上忍不住一陣哆嗦,槍響時,他的身子也跟著晃了晃——好險哪,要不是自己當初早早賣了地,及時辭了職,說不定也就這麼完蛋了!這會兒共產黨不但未對自己怎樣,還讓覺民當了區長,官比自己以前還大了,對此,他一直認為是送小兒子悟民去當和尚得來的好處。他把藥店裏最後一個夥計長春也辭了,又積極響應政策把“回春堂”改造成全縣第一家公私合營中西藥商店。還將藥店外麵的圍牆都刷白了,摹仿那位偉人筆跡到處都寫上了“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大字。
他待人更加溫和,對病家更加負責而有耐心,對領導更加忠誠而謙卑。他瞧不起桑家那些這會兒都已一個個地得了勢的下人們,甚至還有些恨他們。他曾經把自己“複出”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那時覺民剛剛被任命為區長,新任的草蕩鎮鎮長還沒有定。那陣子裏,他忽然變得跟兒子很有話說,用了很多暗示,但都未起作用。他不相信兒子會是真糊塗,可兒子裝到底了,他也沒辦法——總不能赤裸裸地去懇求吧?
沒隔多久,縣衛生局籌建草蕩鎮醫院,把“回春堂”藥店也一起並入,實行“醫藥合一”,並想讓他出任鄉醫院院長。會上衛生局長和鎮長都先征求了區長的章覺民意見。章覺民卻開口就說:“我認為章一天同誌不適合搞行政。”局長和鎮長找章一天談話時,提起過章區長的態度,對章覺民的不同意深表遺憾。章一天那時候就坐在旁邊,表麵上微笑著喏喏地點著頭,表示同意兒子的觀點,心裏卻窩足了火。回到家裏,覺民說:“不搞行政對於發揮你的專業特長更有好處一些,像我現在每天光是各種各樣的會議都應付不過來!你應該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在替老百姓治病上。”章一天氣得沒話說,隻是一個勁地點著頭說:“你很好,你很孝順。”好在局長後來還是又找了他,局長說得非常懇切:“我們實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選,局黨委經再三研究討論後覺得這院長還是要你來出任。”那會兒他又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遠智老和尚給他卜過的那個課,想到這又很有可能是小兒子當和尚得來的好處。
鄉醫院成立後沒多久,草蕩又撤了區,醫院又要合並成衛生院。新院長還未正式確定下來的那些日子裏,章一天坐立不安,事情本來方便得很,那時候兒子已經調上縣裏了,隨便替他說一句就比什麼都頂用,但兒子就是不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他摸得出上麵那些人的心思,隻要兒子不像上次那樣明確表態,事情總會偏向他這裏發展的,何況他在群眾當中口碑還是蠻不錯的。
章覺民在接到市裏下來的那紙調令時又特地上了趟慈航寺,想勸說弟弟悟民下山。當那個剃光了頭、穿著一身袈裟的少年和尚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章覺民一下子從那張眉清目秀的臉上找到了他們的共同之處。不由得瞧著眼前這個個子幾乎已經和自己一樣高了的弟弟一陣歡喜。他告訴弟弟外麵世界的五彩繽紛;他告訴弟弟母親對他的思念;他跟弟弟說男人有誌應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好好做事,為人民多作貢獻;他說把自己一生美好的光陰都空耗在毫無意義的誦經念佛上,實在是可惜可惜太可惜;他說……,他說出了許許多多勸弟弟離開慈航寺還俗回家的理由。
慧清猶猶豫豫地看著他,顯然哥哥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但他對哥哥描述的山下那個世界還是充滿了懷疑。後來他終於告別了師父、師兄們,告別已經呆了十多年的慈航寺,跟著哥哥一起下了山。
可是才到山腳下,他又猶猶豫豫地站在那裏不肯再跟兄長走。他說外麵的世界太嘈雜,外麵的世界太濁髒,外麵的人心太叵測,外麵的打打殺殺太可怕,他已隻習慣於寺院裏的清靜生活,隻習慣在木魚和誦經聲以及繚繞而上的香煙裏度過每個從傍晚到淩晨、從淩晨到傍晚的日日夜夜。然後他掙脫了哥哥的手,堅決地轉回身去,一步一步地往他們剛剛下來的那條山路上重新返回去。
章覺民眼前不由得幻化出還不全懂事的四歲時的他,當年也是從這條山道上被父親這樣一步一步抱上山、抱到那個老和尚身邊去的情景,不禁落下了眼淚。
他未曾料到自己再上慈航寺來時,已是另一番處境。
調到縣裏後,他一直抑製著沒有去找蕙蕙。他知道她現在的日子不是很好過,錢一度給他們帶來了榮華富貴,也給他們帶來了災難。開錢莊的公公卷著錢跑到台灣去了,她和病弱的丈夫帶著女兒住在一條狹小的破巷子裏。他在街頭碰到過她一次,她去藥店裏給丈夫買藥,丈夫有氣管炎,她嫁過去之前就有了,公公卷錢逃走後,丈夫一氣,又受了不少驚嚇,病情大發,整個脖子都差不多被萎縮了進去。
她也許早已看見了他,但結果還是他先叫了她。當她扭過頭來的時候,那目光是那樣柔順、平靜,既沒有他想像中的憂鬱,也沒有他期盼中的驚喜和幽怨。隻是憔悴。她的聲音平靜得好像他們昨天剛剛見過麵一樣,一如她身上穿著的那套早已被洗得發白了的工作服。她告訴他她現在在棉紡廠紡織車間裏工作,也跟他說起她丈夫的病情。在她拉家常一樣淡淡的語氣裏,他聽出了一些現實的東西已經在她心目中取代了原先屬於自己的空間,眼前的蕙蕙跟他思念中的那個蕙蕙已經有了很大的出入。後來幾天裏他一直都感到很沮喪,一直都覺得那個下午裏還是沒有在街頭遇見她的好。
後來他又在縣府大院的傳達室裏看見她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從門口的那條大馬路上經過,他想走出去招呼她,可是又沒有,隻眼睜睜地站在那裏望著她的背影。當她快要走過大院門口的時候,他看見她忽然又扭過頭來深深地朝大院裏麵望了一眼,心裏哆嗦了一下,他知道這一眼她是為自己所望的。
於是他明白了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這樣刻骨地愛上另外一個女人。他一度以為自己喜歡過蘭萍和黃菊,現在才明白這是在自欺欺人。
每次當他回憶起和蕙蕙許多往事時,更多的時候會想起在駱家草舍閣柵上做的那個夢。夢裏的一切顯然都不會是真實的,可他又那麼願意相信它的真實性。當他枕著那些稻草睡去的時候,他在一種似醒非醒的狀態中,看見她倚著他的身子也在稻草堆上躺了下來。她嬌小柔軟的身子緊緊熨貼著他,她口裏濕漉漉的氣浪全都噴吐在了他的臉上,那雙熱乎乎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龐他的耳朵他的脖子還有——他身上的那一部分……。他聽見了她的呻吟,她在呻吟聲裏那雙手仍然像一條遊魚一樣,在他的脖子上、肩背上,以及腰以下的部位不停地來回遊動著。一切都顯得那麼清晰,那麼真實。他記憶裏顯得最清楚的莫過於她在那一刻裏突然停止住了她的遊動,兩條細細的手臂一下子變得跟鋼筋般堅硬而有力,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她似乎還咬住了他身上的某個部位,發出一聲悶悶的長長的呻吟聲。然後她像一頭被透散了的頭發一樣,鬆軟下來的身子任由他汗津津地摟在懷裏……
他總是願意通過這個夢一次又一次地在思念裏走向她,通過這條最短的途徑直接抵達她那裏。他並沒有覺得這樣做是褻瀆了那種所謂的神聖的愛,他相信那種不食煙火似的神聖的愛情是虛假的,就像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喜歡上了蘭萍和黃菊那樣,隻是雨後的一道彩虹。
這幾年裏,他也看過不少人,其中有好幾個還是領導們給他做介紹的。他看著她們,都覺得像是與自己無關的陌路人,她們微笑沉默,她們說話舉止,以及一個個的眼神都無法牽動他心裏的那根神經。他不願意為了結婚而無可奈何地隨便找一個女人,他寧可孤獨。